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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周小姐,请留步。”
豆苗转过头去,只有一小队共五六个穿着医院制服的男女围上来:“周小姐,”他们纷纷低声问,“我还有没有救,我能医得好吗?”
豆苗电光石火间明白到他们身份,却不觉害怕,她轻轻站住。
“周小姐,请帮帮忙。”
豆苗看着他们盼望眼神,镇定地说:“回去,回去与亲人好好说再见。”
他们一听,有人哭泣,有人太息。
豆苗温和地说:“别招致不安,回去吧。”
那一小队人缓缓垂头散开。
豆苗累极在一张长凳上坐下,闭上双眼,用手掩住面孔。
身边忽然有个声音说:“你也看得见他们?”
豆苗跳起来:“你是谁?”
“李榛医生,记得吗?”
“李医生,你吓我一跳。”豆苗定定神,看着他:“你也看得见?”
他点点头:“有时经过走廊,我戴上耳筒听音乐,那就听不到他们请求。”
豆苗恻然:“你是医生,一定饱受惊扰。”
“你呢,你又怎样应付日常生活?”
“我从不与外人说起。”
睡得可好?”
“时时被梦境吓醒。”
“睡前喝一杯蜜糖水会有益处。”
两人同病相怜,忽然投契,豆苗像是一个异乡人,忽然遇到旧时近邻,一时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她对她同类说:“李医生,有机会我想与你多谈谈。”
他笑着点头:“这是我名片,随时找我。”
“李医生,家母——”
李医生按住她的手,他双眼露出智慧晶莹的神色:“在世上我们必须尽力。”
豆苗不由得紧紧握住李医生的手。
李医生沉默到陪了她一会,但是医院扩音器叫他的名字,他说声再见,匆匆赶去工作。
豆苗并没有回家休息,她回到兽医诊所,只见挤满了急诊猫狗。
豆苗手挥目送,立刻替它们诊治,一对白兔肯定失救,她说:“有人喂她们喝啤酒,这叫虐畜。”
那家长抗议:“大饭店有道菜叫酒焖兔肉。”
豆苗还没说话,助手先生气,她说:“那你们来诊所做什么?还不回家剥杀兔子大快朵颐?”
人客悻悻离去。
助手低声说:“周医生,你且回家休息。”
“我身上有异味,需要淋浴才真。”
中午,把大部分人都打发走,豆苗坐下吃个青瓜三文治,吃不下咽,一边喝矿泉水一边说:“我要回去看母亲。”
“你不累?”
豆苗摇摇头:“肾上腺紧急启动。”
“年轻真好。”
豆苗回家淋浴更衣,匆匆返转医院。
母亲闭目养神,精神似乎不错。
阿姨一边剥橘子,一边说:“不幸中万幸,医生说一星期内或可出院,姐,我们乘油轮环游世界,我什么都看开了。”
“船舱至多几百尺,多挤。”
“我们到甲板坐着看日出日落,要不,到迪士尼乐园?”
“豆苗,你为什么不出声?”
“她一向不喜多话。”
豆苗问:“李医生来过没有?”
“一早来过,此刻他为另一病人做手术,他每天工作十多小时,有时当更,两夜一日等闲事。”
“铁打一样,怎么吃得消,我不舍得子女那样吃苦。”
看护进来说:“咦,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先回去吧。”
那天晚上,豆苗半夜惊醒:“妈妈。”
妈妈的手就在她脸边,她像是有话要说。
豆苗又叫:“妈妈。”
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豆苗几经努力,才挣扎起床取过听筒,那边正是李医生声音:“周小姐,令堂——”
豆苗很镇定:“我立刻来。”
“一小块淤血游入脑部,我们立时抢救,于凌晨四时二分失救。”
豆苗明知这件事会得发生,此刻心中仍似掏空一般,她似成为一个空壳人,五脏六腑像是被扯出,活着也像僵尸,她跌跌撞撞赶到医院。
李医生一见她便扶住她手?(此字不识,暂时没查到)
阿姨的反应良好,她沉默肃穆,维持应有尊严,轻轻说:“她很平安,没有痛苦,我们还在说,第一站,是往里斯本,然后,绕道地中海……我一直在她身边。”
豆苗不出声。
周子驹抬起头:“豆苗,你是一直知道的吧,你不说,是怕我伤心两次。”
豆苗呆呆站一边。
“李医生,你也知道,所以你特别镇定细心,”周子驹沮丧,“可就我一个人
一心以为子允会得痊愈,姐妹俩还有二三十年好时光,我真笨。”
她双手掩脸,眼泪汩汩落下。
“从此我落单了。”
“姨,你还有我。”
“啊是,豆苗,我还有你。”
她终于忍不住,号啕痛哭起来。
自从一眼看到那套粉红色运动服,豆苗惊怖莫名,就已经知道结局:母亲没有活到耋耄。
周子允的财产,公平分成两部分,一半给妹妹,一半给女儿。
豆苗心中清晰明白,她们三人,并无血缘关系,但是这些,对相亲相爱的她们完全不重要。
豆苗搬到阿姨家中暂住,子驹的公寓里用古董水晶灯与米色丝绒家具,像童话世界,床上是雪白网眼麻纱,与豆苗家朴素绝端相反。
连接好几个星期,她俩也不多话,一同坐书房看旧文艺电影:金石盟、乱世佳人、彗星美人……总是红颜薄命。
豆苗说:“小朋友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又是另外一些人。”
“呵,爱一个人,不见得就可以与他厮守一生,人家不爱我们呢,怎么办,不得不黯然离去,假如每一对都你爱他,他爱你,团圆结局,美其一生,世上焉得那许多不愉快事件,世上何来独身人,寡妇与鳏夫。” 豆苗轻声说:“所以专家说:如果你不能与你爱的人在一起,至少与爱你在一起的人。”
子驹忽然流泪,她呜咽说:“不如我们也随子允而去。”
豆苗想……这个时候,有一个可靠的男人出现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握着阿姨双手,忽然得到感应,豆苗微笑。
她知道该怎么做。
豆苗约唐叔出来喝咖啡。
她熟不拘礼,一开口就说:“好久不见,再也不来看我们。”
唐叔怪不好意思:“我听说你母亲过去的事,我觉得要让子驹静一静。”
“没有其他原因?”
他有点羞惭:“我不该开口要求与她合股投资,她一听,即时疏远我。”
“是什么样的生意?”
“子驹叫我不必开口,无论是何种投资,她均无兴趣。”
“说我听听,或者我有兴趣。”
“豆苗,你?”
“是,我,”豆苗微笑,“我已过廿一岁,我是成年人。”
“好,豆苗,我简约地说几句,你有意思,我可以给你看计划书。”
原来他打算开设补习社,他家族有四名学位教师,大家志同道合,觉得一般小中学生缺乏普通常识,他们不打算补习课文,争取分数,却有意教导常识,启发学生智力。
“但是,关键在这里:我们没有课本,也没有讲义,常识题目依照现有教科书衍生,举个例,学校教天文,我们就找太空探险记录辅助,并且请学生撰写宇航人员日志,教到历史美国独立,便顺便研究什么谓之革命,并且举例详述。” 豆苗说:“呵,补充学校课程不足之处。”
“我有详细计划书,每科每学期会教些什么,都有资料。”
“主意很好。”
“子驹害怕投资,她觉得男人会骗她财产。”
豆苗微笑:“据统计,所有小型生意投资,失败率都超过百分之九十。”
唐叔点点头。
“教中文打算用什么题材辅助?”
唐叔笑起来:“挑课外书一本,题材不拘,写读书报告。”
“唐叔,通识其实都包括在北美课程之中。”
“是,但本市教育人士却建议另设课程,却不知通识一科不能也不必独立生存。”
“唐叔,我愿冒险投资,请把数目告诉我。”
唐叔立刻讲了一个数字。
豆苗诧异,这并不是一个大数目。
“我们四人各出一份,暂时不计薪酬,还有,家祖母愿意让出慧明园旧洋房楼下作为教室,经费只用来添置私人电脑及其他教材。”
“唐叔,我愿意读你的计划书。”
“可能会蚀本呵。”
“信心,唐叔,我的诊所至今尚未赚钱。”
唐叔十分高兴:“收支平衡,于愿已足。”
他俩握手。
这时,豆苗才说:“这早晚阿姨需要你安慰。”
唐叔点头:“我立刻找她。”
“可需要帮忙?”
“豆苗,此刻我满有信心。”
“阿姨交给你了。”
“豆苗,你清减许多,你这小大人要当心自己。”
豆苗唏嘘:“这些日子,我并没有梦见亡母。”
豆苗看得到许多人与事,但不包括至亲,叫她伤感。
这时有人走近招呼:“周医生,你好。”
豆苗抬起头:“呵李医生你好。”
唐叔见这对男女都是专业人士,心存佩服,他怕他误会,故说:“我是豆苗阿姨的朋友。”
李榛与朋友在一起,唐叔连忙替两张桌子结账,接着,藉词离去。
李榛轻轻说:“我知道会碰见你,你呢?”
豆苗不好意思回答:“我却没有预感。”
他那边朋友招手叫他俩过去,豆苗看了一眼,轻轻说:“那绿衣女会嫁给那红衫男子,还有,西装男子短期内会出国工作,艳妆少女将跟随他去。”
李榛说:“朋友们都配对而去,我要寂寞了。”
豆苗说:“我还有点事,我先走。”
“我陪你。”
豆苗微笑:“约会之道是:跟什么人来,要同什么人走。”
李榛替她拉椅子:“我是自己来的。”
不管朋友的嘘声,他陪着豆苗离去。
“到舍下喝杯茶吧。”
李榛说:“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