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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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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情。很明显,听过这次戏以后,地方的领导同志更拿他当自己人了。
    在这些礼节性、交际性的活动中他表现得相当随和。应该说,刚刚提上来、立足未稳的
他,建立与各地领导同志的良好关系是有政治意义的,这对于推行他的环境保护计划,或许
比再抓几套消烟除尘脱硫装置更重要。
    听完戏的第二天上午的会上,汪厅长告诉他晚上请他到家里吃便饭,省委李副书记、赵
副省长和朱市长都将去“陪他”。他当然不能拒绝。但他本来答应了鲁(?)老师的。他只
好不睡午觉,吃过午饭后吸了两支烟便匆匆驱车来到第一中学,七拐八弯好不容易找到了母
老师的家。只是在打听这位女教师的住处时,他才从一中的职工那里弄清,原来她不姓鲁、
陆、吴、楚,而是姓母。母老师正忙着准备饭菜。母老师的丈夫最近才从外地调来,他的行
动、反应有些迟缓,据说是因为吃多了受甲基汞污染的食物的结果。母老师的房子旧而小,
墙壁上挂着一张已经变得暗黄了的卓娅像,大概也是什么人当年送给她的礼物。她至今还生
活在50年代么?还有复制的鲁迅手迹。还有一盆正在开着紫花的仙人球,比她们的房间和
人都更高贵和富有亮色。
    他根本没有时间与她和她的丈夫交谈,他只来得及表示一下歉意,他无法见她希望他见
的她的班上的同学。20分钟后,刘主任应该出现在环保座谈会的会场主席台的显要位置
上。他应该做结论性的长篇讲话。讲话稿在公文夹里。公文夹和助手都在“上海牌”里等
他。他吩咐不必灭火,汽车马达在母老师家门口嘟嘟地响。
    “您总算来了我们学校,我要把您到来的消息告诉孩子们,谢谢!”女教师的睫毛上闪
着泪花。
    晚饭吃得很成功,人情和工作都取得了进展。李副书记喝了两杯酒以后显得更加质朴、
亲切、豪爽。他说老刘的这次到来对全省环保工作是一个很大的促进。他保证,对于上一财
政年度挪用环保专款的事一定要彻查、处理和通报全省。他同意和刘主任为首的部门充分合
作,抓住电热厂做典型,出成绩、出技术、出经验、出思想、出材料,一抓到底,抓出个道
道来。他拍拍老刘的肩膀,深情地说:“明年我也就退了,以后的中国,就看你们的了!”
    结果他干脆没有时间沿着1954年走过的旧路在T城走一走,没有能去当年徒步走过
的城西大桥。大桥当年似乎相当辉煌,现在从汽车上望去却原来相当寒伧。汪厅长说,新桥
即将落成,而这个桥即将拆毁。拆掉这个桥以后,50年代的旧物就更少了。不拆又怎么样
呢?即使他叫停汽车,下去走一走,又能辨认出些什么来?


    没有怀旧,没有抒情,甚至连再去喝一碗28年前使他赞叹啧啧的醪糟鸡蛋也不曾。比
醪糟鸡蛋更好的东西还吃不过来。让现今的23岁的青年人去品味生活吧,他的任务不是品
味,而是工作,牛一样地工作,即使为了青年人能足够满意地品味,他也有责任提供更纯净
的空气和流水。
    就这样匆匆度过了五天,其实游古寺和赴便宴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有关工作的交谈。最
后,夜11点20分,他又来到了五天前到过的新车站。送他的规格比接他的时候高了一
点:除了汪厅长、黎副厅长、吴处长和赵秘书,李副书记亲自到车站送行来了。
    站台上还站着——热心的、憔悴的女教师,在寒冷的夜风里披散着头发,她说她怕见不
到刘俊峰,提前40分钟就到站台来了。她拿着那个旧笔记本,请求刘俊峰再给她题几个
字,签个名。
    “30年前,您鼓励过我。30年后……”
    他没有听完这位黑不溜秋的女人的话,这种不识时务已经超出了常识常规,他几乎想把
她推开。
    他和地方同志们话别,他感谢他们的热情接待,他对此行和他们的座谈会表示相当满
意,并且在开车前一分钟,他从打开的车窗中探出头来,嘱咐汪厅长,一定要把电热厂的工
作抓好,“就指着你们呢!”他说。
    火车已经开动了,地方领导同志们的脸和手退向后去,忽然,从站台上飞进车厢他的怀
里一尼龙网兜苹果,是母老师送给他的。他看见了正在与火车进行同步运动的母老师,看到
她确信他接过了苹果时的焕发欣慰的容光。


    T城远去了,往日的T城已经面貌全非,他这次出差并没有挖掘出多少湮没了的记忆和
记忆的见证。他自己也已经面貌全新了,匆忙、紧迫、自信。《放风筝》的旋律已经不再震
响耳边,《三十里铺》的歌声即使重新听一遍也难以恢复他当年的激动。患颅水症的病儿的
肉体和灵魂早已灰飞烟灭。他的妻子次日上午不会到北京站。接他的自有他的下属。火车开
行以后,他面对苹果似觉歉疚:难道硬是不能与她的学生见见面吗?又觉得不必婆婆妈妈,
即使只是为了不再出现类似母老师的丈夫那样的甲基汞中毒,他也理应把他的善良情感化为
推进工作的全方位努力。他在火车上想好了给母老师的新题词,大意是让我们在各自的岗位
上为“四化”做出实际的贡献。他准备一到北京就端端正正地写好寄到T城一中去。他告诉
他的助手,别忘记提醒他办这件事。助手说:
    “我看那位老师有点神经病。”
    他很不高兴,他奇怪,尽管这次到T城出差比28年前那次做的工作要多得无法比拟,
他受到的礼遇也和那时候无法比拟,为什么在他的心里倒是28年前那次更值得眷恋和珍
重?更令他神往?然而那是不可能的。1954年和那一年的他(现在看来似乎有点可怜巴
巴的呢)已经不会再回来。时光不会倒转,80年代有80年代的挑战,而他在80年代担
起了超重的担子。他大概不如1954年、当然也不如1951年给“不相识的朋友”题词
时那样可爱了,他好像有那么一点冷酷……然而,做事情和可爱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一匹小
马当然比一匹大马、更比一台拖拉机可爱,但是耕地还是要找大马,最好找拖拉机。可爱不
能当饭吃,也不能脱硫。
    他问助手:“是后天吧?我们几点钟会见日本的环境计测家代表团?”
    但他无法驱除掉母老师给他留下的印象。直到回北京以后很久了,他仍然时不时地想起
她来,而且,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他感到一种淡淡的,却又是持久的惶惑。
                                                  1979年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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