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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的近处,我找到了一整窝勿忘草,于是我的花束开始源源不断地得到补充。稍远一点的田野里,又找到了一些蓝色的风铃草和野石竹,至于海百合则是我跑到河边采来的。最后,在我返回原地的时候,我又去小树林呆了一会儿,以便弄几片绿油油的掌状枫叶,用来包扎花束。我偶然发现一大片三色堇。我的运气真好,就在它的附近,我闻到了紫罗兰的花香,一朵小小的紫罗兰藏在茂密、葱翠的草丛中,上面还撒着晶莹透亮的露珠。花束终于做成了。我用又长又细的小草搓成绳子,将花束牢牢地扎住,然后小心翼翼把那封信塞到里面,上面用花盖着,只要她在我献花时稍加留意,就可以很容易发现这封信的。
我捧着花束,朝m夫人身边走去。
走在半路上,我觉得信放得太显眼,于是我用更多的花将它盖住。再走近一点的时候,我又把信往花里塞了塞,最后,几乎快走到的时候,我又突然把信往花束的深处塞去,从外面已经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我的两颊发烧,好像燃起了一堆火焰。我很想用两手捂住面庞,马上跑掉,但她心不在焉地望了望我的花,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是去采花的。她几乎是机械地,几乎没有看就伸出一只手来接我的礼物,而且立即把它放在长凳上,好像我把花交给她,就是让她把花放到长凳上的。随后她又垂下眼睛看书,好像读得出神了。失败使我差点哭了起来。“不过,只要我的花束留在她的身边,”我想道,“只要她不忘记花束就好了!”我躺在近处的草地上,右手枕着头,闭着两眼,似乎很想睡觉。但是,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我在等待……
过了十来分钟。我觉得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一个极好的机遇来了,它可帮了我的大忙。
那是一只金黄色的大蜜蜂。它是一阵和煦的清风给我刮来帮忙的。它先是在我头顶嗡嗡地叫了一阵,后来就飞到了m夫人身边。夫人一次又一次用手把它挥开,但那只蜜蜂好像与夫人故意为难,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最后,夫人抓起我的花束,在她自己面前用力一挥。就在这一煞那间,信从花底下掉了出来,直接落在打开的书上。我浑身一抖。m夫人看了一会儿,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看看信,一会儿又望望捏在手中的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她的脸庞红了起来,红得全身发紫,赶紧瞟了我一眼。但是我已截住了她的目光,紧紧闭着两眼,装作睡着了。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敢直接望她的脸庞。我的心在怦怦乱跳,就像一只被乡村里的卷发顽童逮住的一只小鸟。我记不清我闭着两眼躺了多久,大概有两三分钟吧。最后,我麻着胆子,睁开了两眼,发现m夫人正在如饥似渴地贪婪地读信,从她发烧的面颊、从她闪闪发亮、噙满泪水的目光,从她每一根细小的线条都在高兴得颤动不已的明朗面容来看,我猜想:她的全部幸福都包含在这封信里;她的全部忧愁与烦恼,都已像烟雾一样消散得干干净净。一种既痛苦又甜蜜的感觉,渗进了我的心头,我已经难于装睡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时刻!
突然,从我们的远处传来几声喊叫:
“m夫人!matalie!matalie!”①
①m夫人的法文名字:娜塔里亚。
m夫人没有回答,但很快从长凳上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然后对着我俯下身子。我感觉到她在直望着我的脸庞。我的睫毛开始颤动,但是我忍住了,没有睁开两眼来。我竭力使呼吸更加均匀,更加平静些,但心房的慌乱跳动,使我感到窒息。她呼出的热气,使我的面颊觉得发烫,仿佛在对它进行考验。最后,她吻了我摆在胸前的那只手,并且洒下了几滴热泪。她接连吻了两次。
“matalie!matalie!你在哪里?”又传来了喊声,而且已离我们很近了。
“我就来!”m夫人用自己浓重的银铃般的声音作了回答,但那声音却被她的泪水淹没了,颤抖起来变得非常小,小得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见了。“我就来!”
但在这一煞那间,我的心终于背叛了我,完全不听我的使唤,好像把它全部的血液,一齐涌到了我的脸上。也就是在这一眨眼之间,她在我的嘴唇上飞快而热烈地吻了一下。我轻声惊叫一声,睁开了两眼,她昨天给我的那块薄纱头巾马上落在我的眼睛上,好像她想以此为我遮住阳光。过了一会儿她就不见了。我只是清楚地听到匆匆远去的沙沙脚步声。这儿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从脸上拉下她的头巾,吻了又吻,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我有好几分钟就像疯子似的!……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我用手肘撑在草地上,毫无意识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前方,望着附近点缀着色彩斑斓的庄稼地的小山岗,望着那条弯弯曲曲环绕着这些山岗流过的河流,在极目所及的远方,穿过另一些闪现在阳光照射到的远方的点点山丘和村落,蜿蜒而去,还看到一些蓝蓝的隐约可见的森林,好像在灼热的天际,冒着缕缕青烟,于是一种甜蜜的宁静,使我激动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了。这种宁静好像是肃穆、宁静的景色造成的。我觉得轻松些了,呼吸也更加舒畅了……可是我整个的心灵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感到无言的甜蜜的倦意,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有了什么预感。我的一颗受惊的心似乎既羞涩又高兴地猜到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于是在期待中轻轻地颤动……突然我的胸膛开始受到震荡,一阵剧痛袭来,仿佛胸膛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似的,接着是泪水,甜蜜的泪水从我的眼睛里一齐涌出。我双手捂着脸,浑身不停地颤抖,像一根小草,完全沉浸在心灵的第一次觉醒和感悟之中,沉浸在我的天性的第一次的、还不明显的觉醒之中。……我最初的童年随同这一刹那间结束了……
……
两个小时过后,当我回到家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m夫人了:她因为突然有事,和丈夫一起乘车去莫斯科了。我以后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13 百岁老大娘 前几天有位太太对我说:“那天早上,我迟迟才动身,走出家门时差不多是中午时分了。我是故意弄得诸事缠身似的,正好到尼古拉耶夫斯基大街两个相隔不远的地方去。先上事务所去,在那大门边可以见到那位老大娘。她给我的印象是那样老态龙钟,弯腰驼背,拄根拐杖,只是我还是猜不出她的年岁多大。她来到大门边,就在门旁的一个角落里坐在打扫院子人的长凳上休息。其实,我从她身旁走过,她在我眼前只是闪了一下罢了。 “约莫十分钟后,我从事务所里出来,走过两座房子就是一家商店,上星期我在那里给索尼娅订购了一双皮鞋,于是就便去把它取回去。我一眼望去,发现那老大娘现在已经来到了商店旁边,也是坐在大门边的长凳上。她坐在那里而且朝我看,我报以微微一笑。我进商店去取皮鞋。哟,三、四分钟后,当我继续向涅夫斯基大街走去时,却看见老大娘已经来到了第三座房子旁,也在大门边,只是没有坐在长登上,而是靠在墙壁的凸出部位上。这大门边没有长凳子。我不由自主地忽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心想:她为什么要在每个房子前坐下来呢?
“‘老太娘,你累啦?’我问。
“‘累了,亲爱的,我老是觉得很累。我看今天天气很暖和,太阳又很好,所以我就上孙女们家吃饭去。’
“‘老大娘,你这是去吃饭?’
‘亲爱的,是去吃饭,是去吃饭。’
‘你这样会走不到吧?’
‘不,走得到的。瞧,我就这样走一阵,休息一会,然后又起身走。’
我打量老大娘,心里感到十分惊异。老大娘身材矮小,一身干干净净,衣着破旧,想必是小市民出身。她拄根拐杖,脸色苍白,皮肤腊黄,双唇毫无血色,活像一具干尸。她坐着,微笑着,阳光浴满她全身。
‘老大娘,你年纪大概很大了吧?’我随口问。
‘一百零四,亲爱的,我一百零四岁,只不过是(她这是开一开玩笑)……你上哪儿去呀?’
她望着我,高高兴兴地笑着。难道她是想和谁说说话?百岁老人还如此关心我上哪儿去,使我感到非常惊讶,似乎她真的想知道哩。
‘是这样的,老大娘,’我也笑起来说,‘我给女儿在商店买了双皮鞋,现在带回家去。’
‘咦,小小的皮鞋,你有小女儿?你真有福气,还有其他孩子吗?’
她又望着我笑。她两眼失神,几乎不见生气,但那里面却仿佛放射着亲切的光焰。
‘老大娘,你愿意的话,从我这儿拿五个戈比去给自己买个白面包吧,’说着我就给了她五戈比。
‘你干吗给我呢?也好,那我就拿着你的了,谢谢。’
‘拿去吧,老大娘,请别介意,’她收下了。显然,她不是乞讨,她还没到那种地步。她是漫不经心地拿去的,根本没有把它当成施舍物,仿佛她这么做是出于礼貌或者出于一片好意。不过,也许她也很喜欢,因为有谁和她这个老太婆交谈呢?不只是交谈,而且还怀着一片爱心去关怀她呢?
‘好吧,再见,老大娘。’我说‘祝你一路平安。’
‘会走得到的,亲爱的,到得了的,我会到得了的。你上你孙女那儿去吧。’老大娘弄错了。她忘了我的是女儿,而不是孙女,大概她以为我和她都有了孙女。我向前走去,最后一次回过头来,望见她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用拐杖戳一下地,拖着步子沿着街道蹒跚走去。也许她在路上还要休息上十次,才能到达‘吃饭’的地方。她经常上哪儿去吃饭呢?这么一个怪怪的老大娘。”
这个故事我是那天早上听到的。其实,那不算什么故事,而是与一个百岁老人相遇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