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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念书了,你还想念书?〃
〃兆谦闯荡半生,混帐半生,糊涂半生,现在想念书求知活得明白,做个好人。
〃你坐下说。〃
黑娃站起来坐到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说:〃我的弟子有经商的,有居官的,有闹红的,有务农的,独独没有当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说着回屋取来纸笔,拨下笔帽;笔头儿已经干涸,经水泡开了又磨了墨汁,给黑娃写了〃学为好人〃四字,说:〃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这是我最后一幅题字。〃
黑娃每日早起借着蒙蒙的晨曦舞剑,然后坐下诵读《论语》,自然常常求问于高氏玉凤;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书院,向朱先生诵背之后再说自己体味的道理。朱先生深为惊讶,开始认真地和他交谈,而且感慨不已:〃别人是先趸下学问再出去闯世事,你是闯过了世事才来求学问;别人趸下学问为发财升官,你才是真个求学问为修身为做人的。〃黑娃谦然地说:〃我学一点就做到一点,为的再不做混帐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叹道:〃想不道我的弟子中真求学问的竟是个土匪胚子!〃
黑娃言谈中开始出现雅致,举手投足也显出一种儒雅气度。玉凤更加钟爱黑娃。团长以及同僚们也都觉察到这种变化。黑娃再一次走进白鹿书院时,就不无激动地说:〃先生,我想回原上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视着黑娃,竟然颤抖着嘴唇说:〃好哇兆谦,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开始了自觉的脱胎换骨的修身,几乎残忍地抛弃了原来的一些坏习气,强硬地迫使自己接受并养成一个好人所应具备的素质,中国古代先圣先贤们的镂骨铭心的哲理,一层一层自外至里陶冶着这个桀傲不驯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时更加严厉地整饬炮营,把一批又一批大烟鬼绑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们的体质首先明显地发生变化;他把一个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团丁扒光衣服捆绑到树上,让炮营二百多号团丁每人抽击一棍;过去的保安团丁在县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讨厌的老鼠,人们把保安团叫捣蛋团;黑娃整饬三营的做法得到张团长的奖赏,一营和二营也开展了整顿活动;保安团在县城居民中的形象从此发生变化,黑娃在整个保安团里和县城里威名大震。
黑娃回乡祭祖的举动在原上引起震动。曙色微明,黑娃携着妻子高玉凤从县城起身,绕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早已收拾拾停当等候多时。三个人一行沿着坡沟间的小路走着,天色愈来愈亮。黑娃脱了戎装,也没有一片绫罗绸缎,而是专门选买了家织土布,声明不许用机器轧制,由妻子玉凤新手裁了缝了,只有头顶的礼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个拘谨谦恭的布衣学士了。他不骑马,也不带卫士随从,为此与张团长和白孝文都发生了争执。张团长说;〃带个随从替你跑腿。〃孝文则指明说:〃你先前在原上有对手,以防不测。〃黑娃说:〃有朱先生领路引路顶过一个师的人马。〃午后时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见白孝武领着数十人伺候在那儿迎接,连忙打躬作辑。从村口直入村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土道上还留着扫帚划过的印痕,村巷里除乱跑乱窗窜的小孩不见大人。黑娃走进村巷,就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一幢破残的门楼和土打围墙,一棵棵粗的细的愉树椿树和楸树,都幻化成物令他心情激荡。及至走到祠堂门口,看见鞭炮炸响的硝烟中站立着白嘉轩佝偻的身躯,一只拐杖撑在身前。黑娃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了,高玉凤也随着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门口的乡亲作辑致礼。这是白鹿村最高规格的迎宾仪式,白嘉轩向来是在祠堂里处理本族的事务,在门口亲自迎接什么人几乎没有先例。
白嘉轩把拐杖靠在门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来时已满含热泪:〃黑娃知罪了!〃白嘉轩只有一个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个请君先行的手势,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凤让到前头,自己拄着拐杖陪在右侧,走过祠堂庭院砖铺的通道,侍立在两旁的台阶上的族人们拥挤着伸头踮脚。两只木蜡已经点燃香枝插入香炉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谦前来祭奠,求祖宗宽恕。〃黑娃在木蜡上点香时手臂颤抖,跪下去时就哭起来,声泪俱下:〃不孝男兆谦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学为好人,乞祖宗宽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泪花盈眶,进香叩拜之后站在白嘉轩身边。高玉凤最后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着。白嘉轩声音威严地说:〃鹿姓兆谦已经幡然悔悟悔过自新,祖宗宽仁厚德不记前嫌。兆谦领军军纪严明已有公论,也为本族祖宗争气争光,为表族人心意,披红〃白孝武把一条红绸到父亲手上,白嘉轩亲手把红绸披持到黑娃肩头。黑娃叩拜再三,又转过身向全体族人叩拜。他从妻子玉凤手里接过一个红绸包裹的赠封,交给白嘉轩说:〃我的一点薄意,给祖宗添点香蜡。〃他把赠封的银元到白嘉轩手里,面对着那个佝偻如狗一样的身躯不禁一颤,耳际又浮起许多年前自己狂放的声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纷纷散去,黑娃在白嘉轩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见墙上嵌镶的乡约碑石的残迹,顿然想起作为农协总部的这个祠堂里所所生过的一切,愧疚得难以抬头。他想请求白嘉轩,由自己出资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乡约石碑,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缓些时候再说吧,那断裂拼揍的碑文铸就了他的羞耻。
黑娃问:〃怎么没见我大?〃白嘉轩笑笑说:〃你大在屋里等你,在我屋里。〃鹿三得知儿子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轩吃惊的态度:〃晚了,迟了,太迟了!〃他冷漠地咕哝着。白嘉轩叮嘱鹿三应该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着媳妇回来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后,鹿三领着二儿子兔娃住在马号里。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摇摇头:〃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见他。我只有兔娃一个儿。〃白嘉轩甚至在劝说不下时发了大火:〃人家学好你还不认帐?你这样子的话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认黑娃,我就不认你了……〃鹿三依然不动声色:〃那好,那行,我当给你面子。〃白嘉轩就把鹿三和黑娃的会面安排在自己家里,因为鹿三坚决拒绝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见。
黑娃走进白嘉轩那条街巷,没有进入门楼而拐进了对面的马号,把陪同的一行人扔在身后。走过马号的门道进入栓马场,黑娃一眼瞅见一老一少正在那儿铡草,老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开双腿一压一揭宽刃铡刀。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黑娃走到铡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声〃大〃,泪如泉涌,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痴呆呆地盯着儿子:〃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好……〃黑娃扶起父亲坐在铡墩上,转过身接住弟弟兔娃的肩膀:〃你还认得哥?〃兔娃扭一下头,羞涩地笑笑。白嘉轩指使儿子孝武陪引朱先生到屋里坐着,自己引着黑娃悔恨高玉凤进了马号,朗声吆喝道:〃三哥,你看媳妇也来看你了。〃高玉凤叫了一声〃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过头来叫〃大〃的声音又再现了……白嘉轩强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儿回屋吃饭,鹿三没有拒绝也没有热情,只是木然在跟着白嘉轩走。黑娃忍不住问:〃嘉轩叔,俺大看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轩不在意地说:〃老了,你大老了!〃自从鬼魂附体的折腾以后,鹿三就成了这个样子。白嘉轩不想提及那个小娥,就进一步证实说:〃人老了都是这样了。你看我嘛,也变得迟手体脑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难忘的晚餐在白嘉轩房明间里开筵。气氛由拘谨逐渐活跃起来,只有鹿三表情依然木愣。孝义过来过去的祝辞和应酬的套话搞得不大耐烦,提出一个新鲜的话头儿,〃黑娃哥,你在县里干大事,经得多见的广,而今朝民人又征粮又征丁,这日子咋过哩?〃黑娃还没开口,白嘉轩瞪了孝义一眼:〃咱今日个只跟你姑父你黑娃说家常话,旁的事一概不论。〃朱先生接住话茬:〃征粮征丁牵扯家家户户,也是家常事家常话呀!〃白嘉轩点点头,慨然说道:〃我是怕这些恼人事说起来冲了兆谦的头头儿。征这么多的粮和丁,我没经过也没见过,清家皇上对民人也没有这样心狠……〃朱先生向来说话以近喻远:〃买卖人有一句话说:〃心狠蚀本。〃
饭后暮色苍茫。兔娃用笼提着阴纸,引着哥哥黑娃和嫂嫂玉凤去给母亲上坟,他悄悄说:〃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团去?〃黑娃沉思半响,断然拒绝说:〃兄弟你甭去。你还不懂。再说你走了谁给咱家顶门立户呢?〃免娃再不强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叶蔓覆盖着母亲的坟丘,黑娃痛哭一声几乎昏迷过去。他久久地跪在坟前默默不语。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领着妻子玉凤从东到西家逐户拜望乡亲,直到深夜才走过一半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词,而是众口一词诉述征粮征丁巨大灾难,试探鹿营长能不能帮忙说情让娃娃免过征了。黑娃自知既无普渡众生之术,也无回天之力,只好表面应承着,却破坏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诚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谢绝了白嘉轩为他备好的炕铺,引着妻子走进自家那个残破的敞院,在尘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厦屋炕上拉开了铺盖,那是一堆破布搅缠着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对高玉凤说:〃咱们在妈妈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点头。黑娃鼻腔酸酸地说:〃我就生在这炕上……我怕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