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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了我的理由。用手揉揉鼻子,他忍耐的问:“那么,你预备在这水潭中再坐多久?”
“哦,”我用舌头润润嘴唇:“实在一秒钟都不想坐了——
假如你肯拉我一把的话。”
“好吧!”他慷慨的说,自我伸出一只手来:“把你的手给我!”我费力的从泥泞中
拔出一只手来,当然,这只满布污泥的手是相当“漂亮”的,他望著我这只手瞪眼睛,我
想,他一定十分懊悔他的“慷慨”。但,他仍然勇敢的来救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天哪
,他那只巨灵之掌是那么有力和可怕!”他用力一拉,我的身子腾空而起,水淋淋的裙子
在空中洒下不少水点。我的手臂几乎被拉得脱臼,痛得我直咧嘴。可是,接著,我就发现
情况不大对,一经脱离水潭,而我习惯性的用脚去支持体重时,才发现那两只要命的溜冰
鞋仍然在我脚上。我的脚刚接触地面,那几个该死的轮子就又开始发疯的旋转,我无法控
制的向前滑去,冲过罗教授身边,如箭离弦般“射”了出去。我听到罗教授大出意外的咆
哮的诅咒:
“这这这这——算什么鬼花样?”
同时,一直采取旁观态度的皓皓爆发了一场可惊的大笑。我就在他们父子二人一个的
诅咒声中,一个的大笑声里,手舞足蹈的横冲直撞。我再也顾不得罗教授的观感,只能用
全力去维持身体的平衡,因为,我实在不愿再表演一幕摔跤。但,就在我惊险万状的“冲
刺”中,有人推开饭厅的玻璃门,走下了台阶,我眼花撩乱,大叫著说:
“当心,我——来了!”
说完,就“砰”然一声,撞进了那人的怀里,那人出于本能,一把捉住了我,我定睛
细看,是徐中□!他正痛得蹙眉咧嘴,用一只手揉著肩膀,呻吟著说:
“天哪!忆湄,你是火箭炮吗?”
我趁势在台阶上坐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把那害人的鞋子解了下来。皓皓向我走过来
了,他已经收住了笑,可是,难以控制的笑意仍旧布满在他的脸上。俯下头,他审视著我
,那可恶的嘲谑的眼神!我怒气冲冲的把一双溜冰鞋对他砸过去,愤愤的说:“你很开心
吧?罗先生?我想,你对于捉弄我很感兴趣,是不是?嗯?”他继续注视我,笑意逐渐从
他脸上消失了。那对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闪烁著一种特殊的光芒。弯下腰,他收
拾起地下的溜冰鞋,对我安安静静的说:
“忆湄,你已经抓住溜冰的诀窍了,你今天短短几分钟里所学会的,比别人学了很久
的都强了。”他深深的凝视我,顿了顿,又说:“聪明点,忆湄,别狗咬吕洞宾!”说完
,他跨上了台阶,准备离去。我呆呆的坐在那儿,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里,眼睛瞪
著前方,莫名其妙的发起愣来。
“皓皓!站住!”猛然间,一声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罗教授正其势汹汹的大
踏步的跨了过来。
“干什么?爸爸?”皓皓从台阶顶端回过头来,用一副挑战的神情望著他的父亲:“
我又拔了您的虎须吗?”
“我向你警告,皓皓!”罗教授吼著说:“你在外面胡闹我不管,你在家里——给我
放安分点儿!”“我怎么不安分了?爸爸?”皓皓问,那对酷似他父亲的眼睛是任性而不
驯的。“你不愿我教忆湄溜冰吗?”他望了我一眼,眼睛里又恢复了他惯常的嘲谑的味儿
,我不知他是在嘲谑我,还是嘲谑他的父亲。一个微笑飘过他的嘴边,他慢条斯理的说:
“不过,爸爸,我高兴你终于发现了一个你所欣赏的女孩子了!”说完,他不再回顾,就
推开玻璃门走进了饭厅。这儿罗教授像座喷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儿“冒烟”,鼻子
里不住的出著气,喉咙里也不停的叽哩咕噜的咒骂。好半天,他忽然发现了坐在台阶上的
我,那未喷完的一半火就全对我喷了过来,他指著我的鼻子,暴跳著说:
“好!忆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愕然的瞪著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等我答复,又叫著说:“
我告诉你,忆湄,除了书本,你不许对任何东西有兴趣!你住在我家里,就要听我安排!
否则……”
他的话没讲完,就咽了回去,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模糊的咒语,然后,他又恶狠狠的瞪
了我一眼,怒气未息的走进他的书房里去了。我坐在台阶上,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著下
巴,怔怔的凝视著暮色渐浓的花园。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侧过头去,是徐中□
,他正和我一样坐在台阶上。
“好了,”他说:“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摊了摊手。“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视我,微笑了起来。
“忆湄,你猜你像什么?”
“像什么?”“马戏班里的小丑!”“噢!”我轻呼了一声,看看自己泥泞的手,相
信这手上的污泥涂到脸上去的一定不少,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提著湿漉漉的裙子,我说:
“我要赶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两级台阶,我又站住了,回头说:“中□,你认为大学
是不是必须应该念的?”“怎么?”“我——”我咬咬嘴唇。“我不想考大学了。”
“为什么?”他盯著我。
“我想离开这儿。”我轻轻的说。
中□走上来,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平静的说:“你应该考上大学
!忆湄。你穷苦、孤独、无依,所以,能力和学识对于你比什么都重要,人生是很现实的
,你懂吗?忆湄?”我望著他,慢慢的点了点头。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诉我的还要多。是
的,我穷苦、孤独、无依,所以我更要充实自己,更要在这粥粥众生中谋一席之地!我回
转头,缓缓的走进室内,跨上楼梯,沉思的向我自己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我愣住了,
罗太太正站在我的房内,仰视著墙上那张我和妈妈爸爸同摄的全家福。她的头发整齐的梳
著髻,一件白色长裙飘然的披挂在她瘦骨支离的身子上,微仰的头和定定的眼神,有棱角
的尖下巴和秀气的颈项……整个的人和姿态,都像一座蜡像馆陈列的蜡像。
我走进屋内,关上房门。我的关门声惊动了她,回过头来,她呆呆的望著我,有如我
是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罗伯母。”我对她点头,微笑。
她继续凝视我,默然不语,我走到她身边,也望了望那张照片,解释的说:“这张照
片是我六岁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样子多滑稽,是不是?妈妈常说我小的时候长得像只猫,
有一张猫脸,就是没胡子。”我笑了,但是她没有笑。她盯著我,忽然间,她用手捧起了
我的脸,拂开我额前的短发,仔细的注视我。她那对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样深沉,那样美丽
,她的神情那么落寞而萧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慑了。她对我审视得很细心,也很温柔,
就如同以前罗教授曾审视我的一般。然后,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低低的,喃喃的,自
语著说:
“皑皑。”“皑皑?”我疑惑的问:“您要皑皑来吗?罗伯母?”
“不。”她轻声说,牵住我的手,走到床边坐下,让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声叹
息,幽幽的说:
“六岁的时候,你过得很快乐吗?你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哦,我记不清了,他
戴眼镜,是个中学教员,妈妈说他是个老实人,是个书呆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抚摸我的手臂:“他怎么死的呢?”“肺病。”我轻声说:“我们太穷了。”
她似乎颤栗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你们一直很穷吗?”“是的,”我说:“要不然,妈妈或者不会死得那么快,最起
码,可以多拖两三年,假如能用镭锭治疗,再开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国去。但是,我们太
穷了。”
她颤栗得更厉害了,由于她太重的拉著我,我就身不由主的弯下身子,干脆坐在地板
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视著她。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和她之间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
“几乎”觉得我们在逐渐亲切起来。她又拂开我的头发看我,颤抖著嘴唇说:“可是,你
好像——”她眉梢轻蹙,眼睛里有著困惑和不解:“很快乐,你的性格并不忧愁。”
“是的,我从小就不忧愁,妈妈叫我忘忧草。”
“忘——忧——草。”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你妈妈呢?她也不忧愁吗?”“不,
”我叹息:“也常常忧愁,但她总是面对现实,她是个很强的女人。”她不说话了,呆呆
的望著我,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层朦胧的薄雾,接著,薄雾凝聚,而泪光莹然了。我骇异
的跳起来,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样发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温和的说:“你不要
怕我。”“不。”我不知所云的说。“我——”她轻轻的说:“不会伤害你。”
“不!”我虚弱的重复了一句。
“她是个好人,”她说,怕我听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你的母亲。”一滴泪
滴在我的手上,她不胜哽咽的说:“她是个好人,那么好……”又是一滴泪坠落了下来,
我震惊的喊:“罗伯母!你别伤心!”
“我不是伤心,”她神思恍惚的说:“有‘心’的人才会伤‘心’,没有‘心’的人
从何伤‘心’?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我不会伤心,你懂吗?我不会伤心!”
一连串的泪珠跌落而击碎了。
我不知所措的望著她,完了!她一定又发病了,为什么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发病?是
我身上有什么足以刺激人的东西吗?她瞪视著我,继续著她的呓语:
“并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心,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没有心的,还有一部份人没
有灵魂,我最糟糕,因为我又没有心又没有灵魂,我只有躯壳……一个无用的、可憎的躯
壳……”我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