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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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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末尝一见其人为憾。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于齐鲁之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妇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理,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绖,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于京邸,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今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颠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见翁。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翁悉锐身任之。已乃为女执柯,以之妃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来归,合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远千里来,遗女甚厚。与予饮于堂上,以酒属予曰:‘某浪迹江湖,交游满天下,求其真知某者无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纵百岁归居,亦来日苦少,子盍为我撰墓志以须乎?’予闻命皇皇,疑从翁之言,则豫凶非礼;以不敏辞,又非翁所以属予之意,而没翁可传之贤。考古人为贤者立传,不妨及其生存而为之,如司马君实之于范蜀公是也。翁平生出处皆不类范蜀公,而学海视君实且弗如远甚。然其例可援也,请得援此例以质翁。
  谨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行行,人称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从永明王入滇,与邓士廉、李定国诸人同日尽难。父某公,时以岁贡生任训导,闻之弃官,徒步万里,冒锋镝负骸骨以归,竟以身殉。呜呼!以知翁之得天独厚者,端有自来矣!
  迨翁入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应童子试,不售,觉占哔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便从事于长枪大戟,驰马试剑,改试武科。试之日,弓刀石皆膺上上考,而以默写武经违式,应见黜。典试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许以冠军。翁怒曰:‘丈夫以血气取功名,谁复能持白镪乞怜昏夜哉!’然犹得缀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绝意进取,乃载先人柩,去乡里,走山东,择荏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红柳树地卜筑家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云。
  性诚笃而毅,间以侠气出,恒为里排难解纷,抑强扶弱,有不顺者则奋老拳捶楚之,人恒乐得其一言以为曲直。久之,举益豪,名益重。时承平久,萑苻蜂起,凡南北挟巨资通有无者,多有戒心。闻翁名,咸侠重币来聘翁偕护行箧,翁因之得以马足遍天下。业此垂六十年,未尝失一事,亦未尝伤一人。卒业之日,诸大贾榜其门曰‘名镇江湖’。此诚不足为翁荣,然亦可想见其气概之轶伦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广颡丰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须如银,长可过脐,卧则理而束之,尝谓:‘不惜日掷千金,此须不得损吾毫末也。’晚无他嗜好,惟纵酒自适,酣则击刺跳踯以为乐。
  翁康强富寿,特有伯道之戚,居辄怏怏曰:‘使邓某终无子,非天道也。’予以‘《洪范》五福,子与官不与焉’解之,而翁终不怿。岁庚戌,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载酒以来,为翁寿。入门,翁家适作汤饼会,问之,则翁室已先一月协熊占而又挛生也。噫嘻!学海闻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长,此理数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闻。乃翁之所以格天,与天之所报翁,一若有非理数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
  然则翁之享期颐,宜孙子,余庆方长,此后之可传者正未有艾。学海幸旦暮勿死,终将濡笔以待焉。
  安老爷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邓九公听了不知要乐到怎的个神情。那知他听完了,点了点头,只不言语,却不住的抓着大长的那把胡子在那里发愣,像是想着一件甚么为难的事情一般。老爷看了大是不解,不禁问道:“九兄,你听我这篇拙作可还配得来你这个人?”只见他正色道:“甚么话!老弟你这个样儿的大笔,可还有甚么说的?就只我这么听着,里头还短一点过节儿,你还得给我添上。”老爷忙问:“还添甚么?”他道:“你这里头没提上我们姑奶奶。我往往瞧见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写在后头;再你还得把你方才给俩小子起的那俩名字也给写上。”
  老爷道:“阿,不是这等办法。文章各有个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好搀在一处?如果要照那等体裁,岂但老兄的子女,连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来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处,都要入在后面。这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此时如何忙得?”邓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见着老弟你了,你只当面儿给弄齐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爷被他磨得没法,只得另要了张纸,给他写道:
  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
  他看了这才欢喜,又笑嘻嘻的递给安老爷说:“好兄弟,你索兴把后头那几句四六句儿也给弄出来。”安老爷道:“老哥哥,你这可是搅了。那叫作墓志铭,岂有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在这里,我给你铭起墓来的理?”邓九公道:“喂!老弟,拿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还有这些忌讳,那就叫‘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爷在书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时落得被这老头儿道得个“不通”。想了想,他这句话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写了一行,写道是:
  铭曰: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得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挛,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老爷念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他听了,只说了句:“得了!得了!”跳起来就爬下给安老爷磕了个头,老爷忙得还礼不迭。又听他说道:“老弟呀!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身子是父母给的,我这个名是你留的。我有了这件东西,说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话,横竖咱们大清国万万年,我邓振彪也万万年了。”说着,又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爷此时事是完了,礼是送了,合他放量喝了一回,吃过饭便过厢房去安歇。此时那个麻花儿是合邓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过来陪着安老爷,又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过了两日,便是邓九公的寿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门客大家张罗着在府城里叫了两班小戏。这日,厅上也挂了些寿画寿联,大家也送了些寿桃寿面,席上摆着寿酒,台上唱着寿戏。男客是士农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纷来。有的献个寿意的,有的道句寿词的,无非贺寿拜寿,祝寿翁的百年长寿。把个邓九公乐的,张罗了这个又应酬那个。当下把众男客让在厅上正中三间,众女眷让在那个西梢间。因恐安老爷合那班俗人坐不到一处,便在东梢间另设了一席,让到那里去坐。又特请了本地四位乡绅来作陪。
  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心进取,便作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道殷实,捐了个鸿胪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个教官截取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是个团练乡勇出力议叙的六品职衔。安老爷见这班人都是圣门贤裔,心中十分敬重。当下彼此见过礼,早见邓九公笑呵呵的先过这席来,把盏安席,斟了一巡酒。将坐下,便指着安老爷向那四位陪客说道:“我这位把弟,他有个不醉的量,今儿个屈尊你四位,让他多喝几盅。再我还有句话,先告个罪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头里;你四位可别觉着说你们都算孔圣人的徒孙儿了,照着素来懵我也似的那么懵他,合他混抖搂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们透亮远着的呢!我可白告诉你们。”说罢,又哈哈大笑,随各各的陪饮了一杯,便到别席张罗去了。这里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套只顾一面儿的话一交代,在个姓曾的听了,心里来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发不来周旋这位远客,只他四人高谈阔论起来。
  安老爷此时倒落得一个人呆坐在那里看戏。无如老爷的天性又生来的合看戏这桩事不甚相近,甚么叫作宾白合套、切末排场,平日一概不曾留过这番心,更讲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着,却是一丝不懂。但见满台刀枪并举,锣鼓齐喧。
  一时又见从上场门跳出个黑盔黑甲的黑脸人来,也不听得他唱,只拿了杆枪“哇呀呀,哇呀呀”喊了个地动山摇;咕咚咚,咕咚咯跳了个尘飞烟起。闹了半日,忽然听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却道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这句老爷懂了,接着留神听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这人扮得是西楚霸王。原来台上这半日演的正是楚汉争锋的故事。这段涑水《通鉴》,老爷是滥熟的,因而便要往下听听他唱的是些甚么。一霎时,前常毕笛合奏,鼓板轻敲,老爷侧着耳朵一字字跟着听明白了两句,唱道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正在听得有些入神儿,忽听左首坐的那个曾瑟庵望那三个说道:“人生在世,既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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