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保安队第八分队队长今收到麻阳县明理乡吕家坪乡公所缴赔枪枝子弹损失洋二百四十元整。
会长把这个收据过目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作孽!”便把收据还给了管事。
走到堂屋里去,见赶路来的伙计还等待在屋檐前。
会长轻声的问:“二先生,你听什么人说省里在调动军队?可真有这件事?”
伙计说:“辰溪县号上人都那么说。恐怕是福音堂牧师传的消息,他们有无线电,天下消息当天都知道。”伙计见东家神气有点郁郁不乐,因此把话转到本地问题上来。“会长,这两个月我们吕家坪怎么样?下面都说桐油还看涨,直到明年桃花油上市,只有升起,不会下落。今年汉口柑橘起价钱,洋装货不到。一路看我们麻阳河里橘子园真旺相,一片金,一片黄金!”
会长沉默了一会,捉摸着末尾那几句话的真实意义,“都说地方沾了橘子的光,哪知道还有别的人老要沾我们的光?这里前不多久……活到不讲道理的世界,有什么办法!”
伙计说:“不是说那个能干吗?”
“就是能干才想得出许多巧主意,铺排这样那样!……上次考查萝卜白菜和水果的委员过路,会上请酒办招待,那一位就说:‘委员,这地方除了橘子树多,什么都不成,闷死人!’委员笑咪咪的说:‘橘子很补人,挤水也好吃!’好,大家就挤下去,好在橘子树多,总挤不干。可是挤来挤去也就差不多了!”
“局长可换了人?”
“怎么换人?时间不到,不会换人的。都有背脊骨。轻易不会来,来了不会动。不过这个人倒也还好,豪爽大方,很会玩。比那一位皮带带强。既是包办制度,牙齿不太长,地方倒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到辰州府我去看望四老,听他说,桃源转调来的那个长才真有手段!什么什么费,起码是半串儿,丁拐儿。谁知道他们放了多少枪,打中了猫头鹰,九头鸟?哪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局长字号有个老婆,腰身小小的,眉毛长长的,看人时一对眼睛虚虚的,下江人打扮,摩登风流,唱得一口好京戏,打得一手好字牌,不久就和那个长打了亲家(是干亲家湿亲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合手儿抬义胜和少老板轿子,一夜里就捞了‘二方’,本来约好折对平分……过不久,那摩登人儿,却把软的硬的一卷,坐了汽车,闪不知就溜下武昌去了。害得亲家又气又心疼。捏了鼻子吃冲菜,辣得个开口不得。现眼现报。是当真事情。……我过泸溪县时,还正听人说那位亲家还在尤家巷一个娘舅家里养病。这几年的事情,不知是什么,人人都说老总统一了中国,国家就好了。前年老总在省里演说,还说要亲手枪毙十几个贪官污吏。说的倒好听,说了永远不兑现,以为老百姓全是傻老二!”
两个人正天上地下谈说国家大事和地方小事,只听得皮鞋声响,原来说鬼有鬼,队长和一个朋友来了。会长一见是队长,就装成笑脸迎上前去。知道来意是提那笔款项,“队长,好几天不见你了。我正想要人来告个信,你那个乡公所已经送来了。”回头就嘱咐那伙计,“你出去告吴先生,把钱拿来,请队长过手。”
一面让坐,一面叫人倒茶拿烟奉客。坐定后,会长试从队长脸上搜索,想发现一点什么。“队长,这几天手气可好?我看你印堂红红的。”
队长一面划火柴吸三炮台纸烟,一面摇头,喷了口烟气后,用省里官话说:“坏透了,一连四五场总姓‘输’名‘到底’。我这马上过日子的人,好象要坐轿子神气。天生是马上人,武兼文,不大好办!”他意思是有人在牌桌上合作行骗,三抬一,所以结果老是输。
会长说:“队长你说笑话。谁敢请你坐轿子,不要脑壳!他们有几个脑壳!”
另外同来那位,看看象是吃过公务饭暂时赋闲的长衫客,便接口说:“输牌不输理,我要是搭伙平分,当裤子也不抱怨你。”接着这个人就把另一时另一个场面,绘影绘声的铺排出来,四家张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手上桌上牌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出来请会长评理。会长本想请教贵姓台甫,这一来倒免了。于是随意应和着说:“当真是的,这位同志说的对,输牌不输理。这不能怪人,是运气差。”
队长受称赞后,有点过意不去,有点忸怩,“荷包空了谁讲个理字?这个月运气不好,我要歇歇手!”
那人说:“你只管来,我敢写包票,你一定要翻本!”
正说着,号上管事把三小叠法币同一纸收据拿来了,送给会长过目,面对队长笑咪咪的,充满了讨好神气:“大老爷,这阵子手气可好?你老牌张子太厉害,简直是杀手锏,我们都招架不住!一定是京上学来的,是不是?”
队长对这点阿谀要理不理,随随便便的做了个应酬的微笑,并不作答。会长将钞票转交给他,请过目点数。队长只略略一看,就塞到衣口袋里去了,因此再来检视那张收据。
第二部分 长河第15节 吕家坪的人事(2)
收据被那同来朋友冷眼见到时,队长装作大不高兴神气,皱了皱那两道英雄眉:“这算什么?这个难道还要我盖个私章吗?会长,亏得是你,碍你们的面子,了一件公事。地方上莫不以为这钱是我姓宗的私人财产吧,那就错了,错了。这个东西让我带回去研究研究看。”
会长知道队长意思,是不落证据到人手上。至于乡下人,也就只是缴钱了事,收据有无本不重要,因此敲边鼓说:“那不要紧,改天送来也成。他们不过是要了清一次手续,有个报销,并无别的意思。”且把话岔开说:“队长,你们弟兄上次赶场,听说在老营盘地方,打了一只野猪,有两百斤重,好大一只野猪!这畜生一出现,就搅得个庄稼人睡觉不安,这么一来,可谓为民除一大害,真是立功积德!我听人说野猪还多!”会长好象触着了忌讳,不能接口说下去。
提起野猪,队长似乎才想起一件事情。“嗨,会长,你不说起它,我倒忘了,我正想送你一腿野猪肉。”又转向那同来长衫朋友说:“六哥,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个会长,仁义好客,家里办的狗肉多好!泡的药酒比北京同仁堂的还有劲头。”又转向会长说:“局里今天请客,会长去不去?”
会长装作不听清楚,只连声叫人倒茶。
又坐了一会儿,队长看看手腕上的白金表,便说事情忙,还有公事要办,起身走了。那清客似的朋友,临走时又点了支烟,抓起了他那顶破呢帽,跟随队长身后走到天井中时,用一个行家神气去欣赏了一会儿金鱼缸中的石山,说:“队长,你看,你看,这是‘双峰插云’,有阴有阳,带下省里去,怕不止值三百块钱!”
队长也因之停在鱼缸边看了那么一忽儿,却说道:“会长,你这石山上虎耳草长得好大!这东西贴鸡眼睛,百灵百验。你试试看,很好的!”
真应了古人的话,贤者所见,各有不同。两个伟人走后,会长站在天井中鱼缸旁只是干笑。心里却想起老营盘的野猪,好象那个石山就是个野猪头,倒放在鱼缸上。
吕家坪镇上只一条长街,油号,盐号,花纱号,装点了这条长街的繁荣。这三种庄号,照例生意最大,资本雄厚,其余商业相形之下,殊不足数。当地橘子园虽极广大,菜蔬杂粮产量虽相当多,却全由生产者从河码头直接装船运往下游,不须另外经由什么庄号转手。因此一来,橘子园出产虽不少,生意虽不小,却不曾加入当地商会。换言之,也就可说是不被当地人看作“商业”。庄号虽调动得百八十万本钱,预备放帐囤货,在橘子上市时,照当地习惯,可从不对这种易烂不值钱货物投资,定下三五十船橘子,向下装运,与乡下人争利。税局凡是用船装来运去的,上税时经常都有个一定规则;对于橘柚便全看办事人兴致,随便估价。因为货物本不在章程上,又实在太不值钱。
商会会长的职务,照例由当地几种大庄号主人担任。商会主要的工作,说不上为商家谋福利,倒全是消极的应付:应付县里,应付省中各厅,下乡过路的委员,更重要事情,就是应付保安队。商会会长平时本不需要部队,可是部队却少不了他们,公私各事都少不了。举凡军队与民间发生一切经济关系,虽照例由乡区保甲负责,却必须从商会会长转手。期票信用担保,只当地商会会长可靠。部队正当的需要如伙食杂项供应,不正当的如向省里商家拨划特货的售款,临时开借,商会会长职务所在,这样或那样,都得随事帮忙。
商会会长的重要性,既在此而不在彼,因此任何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武装人物,对会长总得客气一些。作会长的若为人心术不端,自然也可利用机会,从中博取一点分外之财。居多会长名分倒是推派到头上,辞卸不去,忍受麻烦,在应付情形下混。地方不出什么事故,部队无所借口,麻烦还不至于太多。事情繁冗,问题来临办不好时,就坐小船向下河溜一个不负责。商人多外来户,知识照例比当地农民高一些,同是小伟人向乡下人惯使的手段,用到商号中人面前时,不能不谨慎些。因此商会会长的社会地位,比当地小乡绅似乎又高一着。
本地两年来不发生内战,无大股土匪出现,又无大军过境,所以虽驻下一连保安队,在各种小问题上向乡下人弄几个小钱,地方根基好,商务上金融又还活泼,还算是受得了,作会长的也并不十分为难。
萝卜溪大橘子园主人滕长顺,是商会会长的干亲家。因前一天守祠堂老水手谈及的事情,虽明知不重要,第二天依然到镇上去看会长,问问长沙下河情形。到时正值那保安队队长提枪款走后一忽儿,会长还在天井中和那押船管事谈说下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