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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它就是一件艺术品。在陶斯,这样的艺术品触目皆是。由于有了奥姬芙、亚当斯等艺术家在此一带居住,也由于新墨西哥州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从那时到现在,陶斯一直是繁荣的艺术家村,是沙漠中的苏荷。
新墨西哥哥一带,是类似于藏北无人区的地方,红岩沙丘,秃鹰在天上飞,动物的死尸残骸留在干裂的土地上,骨头被时间和风沙洗得发白,因此被奥姬芙称为“美丽白骨”。她在这片土地上发现了另一种美,野生动物的骨头被当作另一种花卉(它们也的确被她画得唯美,纯净,一如她笔下的那些花),特写式的描绘,一如既往的超大比例,营造出超现实主义的神秘感。奥姬芙终其后半生,热爱和不知疲倦地描绘新墨西哥州的蓝白两色(蓝天和白骨),她自己也如此贪恋沙漠,以直觉的方式固执作画。把个人置于天地之下,让自我回归于自然之中,是她的艺术逻辑。
从42岁始,此生奥姬芙再也没有真正离开和厌倦过这个地方,像用生命去贴近艺术一样,她也用生命去贴近这一片天地,她用一生的阴柔色彩再度去演绎一个遗世独立的精神境界,并且,身体力行。
奥姬芙是幸运的,她成名于影响深远的美国现代艺术潮流之中,又置身于任何观念和运动之外,从28岁成名到98岁去世,她都活在自己的沙漠和花卉中。一个世纪以来的艺术的潮起潮落,从抽象表现主义到波普,从行为艺术到现成品复制,她一概视若不见,一概不加理会,一生都在一个寂莫的地方画着已变得寂寞的花。当代艺术越来越关注的已不是艺术的本质,而是艺术的观念,作为艺术家本人,个性和自由的坚持远远重要于被潮流裹挟。对于奥姬芙来说,艺术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本质上的选择,是任何艺术之外的潮流或运动或形式都无法改变的。
说她是幸运的,也是因为在架上绘画被各种新的艺术形式挤到一个边缘地带的80年代,在她的同时代人销声匿迹或悄然辞世的时候,她仍然可以作为一个垂垂老矣的90龄老人,再度向艺术市场推出她那些神秘的,永恒的花。正因为她远离艺术潮流,远离躁动的世事变化,所以她也始终未被迅速变换的各种艺术观念淹没,也始终能历久弥新地呈现出新的艺术,正如她自已说的:“我这一生,就像是活了好几回。”
而在艺术进化决定论的今天,更多的艺术家在担心自己的年龄(不是担心艺术年龄,而是担心生理年龄),当代艺术的秘诀之一也包括一代新人换旧人,越年轻越美丽。28岁的艺术家已在哀叹自己老了,他们和她们都感到一种来自市场和艺术史的双重恐慌:他们就要“下课”了。
以诗意为本
像秦玉芬这样的艺术家,如果是生在古代,那她肯定是一位诗人,但她既生于当代,又是多媒体艺术家,她本人和作品中散发出来的就是一种现代的,技术时代的诗意。又因为长期住在崇尚精湛技艺的德国,这种诗意更带有冷静、理性的光泽。她的作品一方面从单纯出发,给出一个明晰的理由,进而提出一些或与东西方文化,或与女性命运,或与日常生活有关的问题,同样单纯,但极具认识。
大约九十年代前期,我曾在《江苏画刊》上看到一幅作品,在颐和园的昆明湖中,上万柄蒲扇插在湖中,像即将凋谢的荷花。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个非架上绘画作品所打动,也由此让我知道了有这样一种装置。后来我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过当时的深刻感触:“枯涸水田里零碎、散乱地插满了数千柄团扇,那一种不经意,不计较,但又哀而不伤的铺陈,一片在亲手栽插中体味寒塘衰荷的流曳,自有一种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境界,确也胜过许多野心彰显的大制作。”
那时我压根儿不知道有一天我会认识作者本人,直至去年在德国,偶然认识了她和朱金石,由此经常一起去看艺术展。我知道她在德国已是一个很有名的艺术家,经常参加欧洲最重要的艺术展。但我仍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我喜欢的作品的作者,直到有一天看了她在柏林展览的作品《无言的风》,我才开始惊异这两件作品气质上的相近,由此也才知道了当初看到的那件作品名叫《风荷》。她原本还想将它装置在柏林的夏洛特皇宫。夏洛特皇宫我也去过,那一片不同于昆明湖人工堆砌的自然湖,辅以欧洲古典风格的建筑,将这个东方喻意的作品放在那里,倒也有一种戏拟效果。后一个“idea”虽未实现,但其互文性的要旨,对东西方传统园林的混合思考,对古典艺术的后现代演绎,都与秦玉芬的一贯策略相符和互相衍生。
秦玉芬的作品,总是与中国古典艺术有关,她的作品名也都是中国古典符号,类似《婵娟》《青玉案》《孤云》《昭君》等,她似乎不讳言传统文学对她的影响,这在国内的艺术家中是少有的,大多数艺术家都急于表明自己对传统的背叛和割裂。也许秦玉芬想通过当代观念来融合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也许不是,也许仅仅是结合先锋意图和中国素材的混合,古典符号也好,京剧脸谱也好,通俗故事也好,统统被她视为一种材料,一种其实和砖头水泥差不多的建筑材料,她无非利用它们来建构自己的舞台。《玉堂春》挪用中国家喻户晓的戏曲故事,材料却是现代和日常生活使用的,晒衣架,宣纸,扬声器。它们被装置在一个欧式风格的古老宫殿,或是一个废墟式的广场,京剧乐曲,噪音,母语演绎,异国环境,装置形式,这一切杂糅出一个关于女性命运,关于不同文化互相诱惑互相占有的当代舞台剧。
在《渡过》这件作品中,材料的精确度直接打动了我:类似日本榻榻米式的草垫,被置于一个有西式梁柱的空间,其中一些平放于地,另一些悬浮于空中,的确有一种“渡”的禅意,一台旧式缝纫机,拖拽出一长匹冷冽的白布,好似青衣的水袖甩出,在静谧中,让人想起“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意境,不同的是,她的寒,是体贴沉静,素性高远的寒,她的冷,也不是林黛玉式的充满幽怨的冷,而是闪耀着机械性能的工业之冷和平心静气的思维之冷。
去年的一次周末,我们在秦玉芬家包饺子,她新搬的家中,叠放着那些从展览上撤下来的草垫,由于人多,椅子不够,草垫被任意堆放在地上,我们大多坐在她的草垫上就餐,“渡过”了一个来自日常生活的体验,非诗性的,非艺术品质的,但也是合理的体验:艺术有别于什么?不仅仅是艺术家有权利辨别。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有时我也坐地铁到波茨坦大街100号去看秦玉芬和朱金石,秦在她的工作室中,戴着口罩,拿着一把类似焊枪,或是锉刀一样的东西,正在火光四溅,但又一丝不苟地折腾她的模子。看着她病恹恹的瘦弱身体,我突然想到国内艺术家还是要幸福得多。我认识许多雕塑家、装置艺术家,他们都有自己的助手或工人,像这种事,就不必自己亲自动手了。但另一方面,我又钦佩她这种专业精神,这种女性方式,手工操作,亲自动手,在过程中体味一种与身体有关的悉心呵护,是由来已久的女性特质。
临离开柏林前,我住家附近的一家著名画廊举办秦的个人展,开幕式过后,有一天,我去取我的东西,步入那暂时空无一人的展厅,看到当初秦又磨又焊的作品已挂在墙上。那是四个类似京戏脸谱实则她自己的面膜,放大到足够的尺寸,着了不同的颜色,看似毛发的部分却是我们平时夹头发的钢丝夹。仔细听去,还有一些人声,其中一部分是在我家吃川菜时录下来的谈话声,经过处理后,成为一堆无甚意义的声源,是中国话,也可以说不是任何话。四个脸谱都双眼低垂,表情冷漠,无嗔无怒,无性无欲,无国籍无身份,一个人种而已。
这一时期的作品表现出秦玉芬正逐渐淡化她作品的“中华性”,而更多地关注自身,更多地思考身份问题:移民身份,女性身份,艺术中的边缘身份,处于这三重身份的混合中,秦的敏锐感受力使她以一种新的目光来面对中国状况和艺术语言。
此外我想说说关于诗意。作为诗人,我在观看秦玉芬的作品时,读到了其中的诗意,但对于大多数中国当代艺术家而言,“诗意”二字都是避之犹恐不及的。现在流行的是“稳准狠”三字,“太狠了”是对一个艺术家的高度赞扬,所以我不知道秦玉芬会否同意我对她的作品的看法,当然,同意不同意她也与“狠”字不沾边。在我看来,不知是不是距离的原因,海外几个重要的艺术家都保有不同比例、不同程度的诗意,蔡国强的《龙来了,狼来了》《草船借箭》和爆炸系列,恰似苏东坡的“谈笑间灰飞烟灭”,辛弃疾的以手推松曰“去”,黄永的《占卜者之屋》和《一人九兽》就像曹操的月明星稀,乌雀南飞,有诗情,也有豪情。如果说到狠,这是一种“乾坤大挪移”式的从容不迫的狠,而不是血溅当场,苦肉计式的狠。秦玉芬则浅吟低唱,如“凌波微步”,在作品形式和观念之间游走有余,一样的四两拨千斤。
“静谧”是秦玉芬作品的关键词,她本人曾说:“静谧——这是我在作品中所力求的东西。事实上,我企求创造一个别样的氛围,在这当中,人们可以超越其日常生存状态。我希望人们在面对我的作品时能重返宁静;在这种沉思的心境中他们能观察到,体验到日常生活的诗性气质,甚至在呼吸中吐纳着它的诗意灵韵。”可见东方式诗意这样一种古典艺术特质是秦玉芬所追求的,呼吸吐纳,细微入心,体贴及肤这样一些素质在秦的作品中一再呈现,既有女性的特殊敏感,也捎带出东方精神的阴性层面,比如材料,比如展出方式,比如对环境的理解,比如从高处垂下的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