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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先生因何就不猜想令太太遇害于午牌尾,或申牌头呢?——香炉上那‘五朵祥云’烧到正未牌上熄了,你离家正好一个时辰。可见贺先生是未卜先知的。”
狄公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令人颤粟的凉意,直透贺春帆脊梁。”
“这个,这个,莫非我信口说中。”贺春帆支吾,额上沁出了细微的汗珠。
狄公厉声道:“不是信口说中,而是贺先生的着意安排!明言与你说穿了吧,正是你午牌时窥伺着侍婢离去那亭阁,便偷偷溜进去杀死了令太太,布下悬梁自尽的疑阵。又故意让茶壶翻倒,让茶水打湿了三朵‘祥云’。这样谁都会相信尊夫人未牌上吊时,不慎碰翻茶壶泼湿了盘香,而这之前冯松涛又正好在后花园门口徘徊逡巡。其实那纸笺是你临摹令太太笔迹写的,又差遣了一个小童诓骗冯松涛未牌时来后花园打门。——贺先生不愧是专理刑名的高手,思量得出如此绝妙好计。然而恰恰是你自以为得计时,画蛇添了足,道出‘未牌’一词,反露了形迹。你在衙厅整整呆了半日,而尊夫人死在未牌时,你又恰恰不在府里。这些话只可记在肚中,静心窥伺我寻丝觅迹,怎可迫不及待强先提示?所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贺先生自鸣得意之时,已坠入恢恢法网之中。——正是那‘五朵祥云’坏了贺先生的邪恶诡计,替无辜遇害的贺夫人作了证词,洗了冤案,庶几可告慰她在天之灵。”
贺春帆垂下了头,沮丧他说:“我怎会杀害自己的发妻?老爷岂非平白厚诬于我。”
狄公道:“你发现了尊夫人与冯松涛的行迹,不问青红皂白,便生出了这个歹毒之计。李代桃僵,不仅一并害了两个无辜人的性命,而且还可保全门户的名声。好了,这已是酉牌交尾了,明日在公堂再一一招供你的全部犯罪详情吧!”
狄公一示意,两名衙役走进衙厅将贺春帆押下。叶守本和夏明惊异十分,只觉尴尬不自在。
狄公缓和了颜色对叶守本道:“叶先生,我这就派衙役送你上轿回宅邪。”
夏明上前欠身也要告辞,狄公道:“夏先生,且慢一步,下官还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夏明心中发怵,腿筋微微酥麻。
“夏先生,说实话,我还怀疑过你是杀害贺夫人的凶手哩。这有两条证据:一、贺夫人偷偷与你相会过两回,这事单瞒过了贺春帆。她求你宽缓她父亲的债务期限,但你却动起了她的邪念。二、贺夫人在亭阁里被害前后,你恰巧在贺府后花园赏花。当然你终究不是杀人凶犯,然而你也犯了两桩大罪。”
“两桩大罪?”夏明惊愕。
“对,两桩大罪。一、你妄图诱奸一个有夫之妇。你是如何胁逼贺夫人的,冯松涛可以作证。二、今天衙厅议事前,你又诱逼贺春帆便私于你,并且企图行贿,贺府的管家可以作证。——他听见了你与贺春帆的谈话。——仅这两桩大罪,本官就可以判你坐牢……”
夏明“扑通”跪倒在地,大汗淋漓,捣蒜般叩头求饶。
“望狄老爷宽恩超豁,小民再也不敢犯恶作奸了!”
狄公作色道:“赎罪之方有二,夏先生好自为之。一、立一字据允诺贺夫人的父亲缓期还债,不许逼他典卖田产。二、重金聘定冯松涛为画师,与你描画新船样本。如今即去预付聘金五十两银子与冯松涛,以为他衣食药石之资。——完此两事,赎了前罪。日后但有不轨之举,并究既往,重刑发落。”
夏明叩头及地,连连称谢,乃惟惟退下。
狄公站起身来,推开衙厅的槛窗,观赏了一会那千娇百媚的木兰花,便信步朝内衙书斋行去。
…
莲池蛙声
万籁俱寂,清辉一派。花园里的莲花池,在朗月映照下,波光粼粼。莲花池中间有一翼小亭。小亭的栏杆边站着一个人。他低头看了一眼竹椅上的死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匕首的柄竖立在死人的胸脯上,一线殷红的血,沿着他那灰布长袍慢慢往下流。圆桌上放着一把锡酒壶,酒壶边有两只瓷杯。那人端起一只瓷杯,将杯里的剩酒一饮而尽,不无得意地对死尸说:“安心去西天吧!再也不会有人间的烦恼了。”
早已过了子夜,有谁会到这个乡村花园里来呢?莲花池对面那房舍静悄悄,黑黝黝,没有一点可疑的声影。那人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见不曾留下一点血迹,便转出小亭。刚待离开,忽听得身后一声响,不觉吃了一惊,忙转身细看,原来是一只大青蛙从池里跳上了青石台阶,正鼓凸着一对大眼睛紧盯着他。
他吁了一口气,冷笑道:“是你这小妖物!莫非要上官府告我杀人不成?”说着狠命飞起一脚,正踢在青蛙的肚子上。青蛙眨了眨眼睛,抽动了几下后腿,便仰卧着不动弹了。
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圆桌边,拿起死者面前的一只瓷杯,端详了半晌,然后小心地纳入自己的衣袖。他走下了青石台阶,忍不住又看了看仰卧着的死青蛙。
“见你祖宗去吧!”他又飞起一脚,死青蛙“扑通”一声掉进了莲花池。顿时,蛙声“呱呱”响成一片。那人又咒骂了一声,便匆匆踏过一座歪斜的板桥,出了花园门。
东方破晓。狄公、马荣和袁凯三骑,沿着湖边向城里悠然而归。晨曦照在他们的狩猎装束上,晨风吹起一湖涟漪。时值仲夏,正是打野凫的好时机。然而他们今日却是晦气,折腾了许多时,一无所获。
狄公如今是这韩原县的县令。马荣是他的亲随干办。袁凯则是韩原县的首富,在县城东门里开着爿大生药铺;他打野凫最有手段,故狄公常约他一同去湖滨沼泽地狩猎。
三人放辔并驱,很快便进了建筑在山坡上的县城西门。他们在孔庙前下了马,沿着依山势开凿出的石级向上步行。县衙建在石级的最高处,十分雄伟;站在县衙门口,可以俯瞰全城和城外风光旖旎的大片湖泊。
狄公刚要走进八字衙门,巡官就气咻咻跑来禀报道:“老爷,诗人孟岚被人杀了!他的侍童刚来这里报了凶信,说是尸身发现在他家花园内的一个亭子里。”
“诗人孟岚?”狄公皱起眉头。“我来韩原也一年了,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袁凯插言道:“狄老爷,这孟岚住在东门外的一座幽雅的田庄里。他秉性恬淡,息交绝游,也不愿进城,嫌城里喧嚣混浊,故本县的百姓知道他的不多。但他的诗名却早已震动了京师,乃是清流名士一类人物。”
狄公道:“我们立即去案发现场。洪亮、陶甘、乔泰回衙了没有?”
巡官答道:“没有,他们仍在西界牌村查访。老爷,洪参军一早派人送来报告,说他们至今尚未发现那伙盗劫衙库的强人的线索。”
狄公铁沉了脸,慢慢捋着颌下又长又黑的胡子,自语道:“那伙强人盗去衙库十二锭金子,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这里竟又出了人命案。”他提高了嗓子:“马荣,你可认识去孟岚田庄的路?”
马荣摇头。
袁凯道:“在下认识孟先生的田庄,出东门有一条捷径。老爷若不避嫌,便由我带你们去那里。”
袁凯一马当先在前面引路,狄公、马荣、巡官三骑后面紧跟,出东门沿着湖滨的柳荫官道急急奔去,渐渐便听得柳荫深处隐隐有丝竹檀板之声——原来东郊湖滨曲隅有一“杨柳坞”,是韩原县的风月渊薮,开着好几爿歌楼妓馆,是城里一班浮浪子弟出没的场所。
狄公策马向前问袁凯:“袁掌柜认识孟岚?”
“老爷,其实我与孟岚也不甚熟稔,只见过几回面。他自命清高,不近凡俗,但对人尚是谦恭宽厚,颇有仁爱之心。他两年前才迁来‘杨柳坞’后田庄隐居。那田庄清静幽雅,疏疏朗朗三四间房舍,却有一个景色佳美的大花园,花园里还有一个莲花池。”
“他家有多少人丁?”狄公问。
“不多,老爷。孟先生迁来这里时还是一个鳏夫。他的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住在京师。去年孟先生赎出了‘杨柳坞’里的一个妓女,算是续了弦。那女子胸无文墨,又不善歌舞,只是模样俊俏一点,细皮白肉的。孟先生娶了她后,也空乏了内囊,衣食生计都仰仗别人接济。尽管孟岚比那女子年纪大了许多,但两下却倒是恩爱互敬,甚是美满。”
狄公道:“大凡诗人都要娶一个知音的人作为妻子,才可唱随和合,不然,雅俗异趣,久则乏味,终不是美满的。”
“老爷,那孟夫人虽不通文墨,心地可贤惠哩。又温柔,又娴静,将孟先生服侍得十分周到。”
柳荫官道愈走愈窄,四人岔入一条小径,在林木疏密处隐隐可见到一片沼泽地,水气氤氲间深绿浅翠,别有一番景色。
狄公四人在竹栅门前下了马。狄公推开竹栅门,顿见一座宁静幽雅的大花园,一座歪斜的板桥通向莲花池中央的小亭。莲花池畔,芳草萋萋,野花含靥,水鸟喁喁,蝴蝶盘旋。莲花池上则新荷一片,幽香阵阵。微风拂来,荷叶翩翩,波光摇动,宛如画中一般。
袁凯道:“孟先生终日在这花园里吟诗品茶,养颐晚景。”
狄公点点头,踏着摇摇晃晃的板桥,走到了那翼小亭里。小亭上翘着的六角飞檐上,各垂下一个铜铃。亭柱的红漆已斑驳脱落,亭顶的绿瓦也参差残缺。莲花池对面,疏疏几间房舍,被一株参天的大橡树遮蔽了大半。亭子的浓荫里只见霭霭晨雾弥漫,不闻一点鸡犬之声。
小亭内站上四个人,便显得拥挤。狄公细细向斜靠在竹椅上的死尸看了半晌,又摸了摸死尸的双肩,扳了扳死尸的臂膊。
“尸身刚僵硬。——天气如此闷热,四周又如此潮湿,一时不易断定死者遇害的时间,大略应在午夜之后。”
狄公说着,将刺入死者左胸的匕首拔了出来,反复端详。那匕首锋刃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