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就地坐下。
我同我的向导就这样失去了联系,迷失在三千公尺以上航空测绘的座标十二M一带的原始森林里。我身上一没有这航测地图。二没有指南针,口袋里只摸到了已经下山了的老植物学家前几天抓给我的一把糖果。他当时传授给我他的经验,进山时最好随身带一包糖果,以备万一迷路时应急。手指在裤袋里数了数,一共七颗,我只能坐等我的向导来找我。
这些天来,我听到的所有迷路困死在山里的事例都化成了一阵阵恐怖,将我包围其中。此刻,我像一只掉进这恐怖的罗网里又被这巨大的鱼叉叉住的一条鱼,在鱼叉上挣扎无济于改变我的命运,除非出现奇迹,我这一生中不又总也在等待这样或那样的奇迹?
11
她说,她后来说。她真想去死,那是很容易的。她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只要眼睛一闭,纵身跳下去!如果只跳到岸边的石级上,她木寒而栗,不敢想象脑袋进裂脑浆四溅那惨死的景象。这太丑恶了。要死也应该死得很美,让人同情,让人都惋惜,都为她哭。
她说,她应该顺河岸向上游走去,找到个河滩,从堤岸下到河滩上去。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将在夜里走进黑黝黝的河水中去,连鞋子也不脱,她不要留下痕迹,就穿着鞋向水中走去,一步步涉水,到齐腰深处,还不等水没到胸口呼吸难受的时候,河水湍急,一下子就把她卷进急流中去,卷入河心,再也飘浮不出水面,身不由己,就是挣扎,那本能求生的欲望也无济于事。最多只手脚挣扎两下,那也很快,没有痛苦,还来不及痛苦人就完了。她不会喊叫。完全绝望,而且即使喊叫也即刻呛水,人同样听不见,更无法去救。她这多徐的生命就这样无影无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既然无法摆脱这种痛苦,只好以死来解脱,一了百了,干干净净,死得也清白,只要是真能死得这样清清白白就好。死了之后,尸体如果搁浅在下游某个沙洲上,被水泡涨,太阳晒过,开始腐烂,让一群苍蝇去叶,她又不由得一阵子恶心。没有比死更恶心的了。她怎么都摆脱不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这种恶心。
她说没有人能认出她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连她住旅店登记时填写的名字都是假的。她说她家里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她,谁也想象不到她会跑到这么个山乡小镇上来,她倒是想象得出她父母是什么样子。继母朝她工作的医院里打电话准瓮声瓮气,像感冒了一样,甚至带点哭腔,而且准是在她父亲一再央求之下。她知道她就是死了,她继母也木会真哭,这家里她只是个累赘,继母有她自己亲生儿子,都老大不小的小伙子。她要回家过夜,弟弟只好搭个钢丝床在过道里睡。他们就等她那间房子,巴不得她早早出嫁。她也不愿意待在医院里,那几间给值夜班的护士休息的宿舍里,总有股消毒水的气味。一天到晚,白的床单,白的大褂,白的蚊帐,白的口罩,只有眉毛底下的眼睛才是自己的。酒精,钳子,镊子,剪子和手术刀的碰撞声,一遍又一遍洗手,整个手臂都浸在消毒液中,直到皮肤浸得发白,先失去光泽,再失去血色。在手术室工作的人长年下来,手上的皮肤如同白蜡,有一天她也会只剩下一双失去血色的手,搁在河滩上,爬满苍蝇,她又感到恶心了。她讨厌她的工作,她的家,也包括她的父亲,窝窝囊囊,只要继母嗓门一高,就没主意。你少讲两句好不好?他即使抗议也不敢声张。那你说,你把钱掉哪儿了?人没老就先胡涂了,还怎么让你身上放钱?一句能招来十句,继母的嗓门还总那样高。他就一声不吭。他碰过她的腿。在饭桌子底下,摸摸索索,继母和弟弟不在家,就他们两人,他喝多了。她原谅了他。可她又不能原谅他,那么没出息,她恨他那么软弱。她没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父亲,一个有男子气概可以依靠的父亲,让她能引为自豪。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一直盼望有个她自己的小家庭。可这也那么恶心,她从他裤子口袋里翻出了避孕套。她为他定期吃药,从来没让他操过心。她不能说她一见钟情就爱上他。可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敢于向她求爱的男人。他吻了她。她开始想他。他们又遇见了,便约会。他要她,她也给了他,期待着,陶醉了。迷迷糊糊,心直跳,又害怕,还又心甘情愿。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幸福的,美好的,羞涩的,也是无邪的。她说,因为她知道,她先要爱他,也被他爱。然后会做他的妻子。将来也会做母亲,一个小母亲,可是她吐了。她说她不是怀孕,是他刚同她作爱之后,她从他脱下的裤子屁股上的口袋里摸到了那东西,他不让她翻,她还是翻出来了,她便吐了。她那天下了班,没有回到宿舍,也没吃一口东西,赶到他那里。他都没让她喘过气来,刚进门,就吻着她,就同她作爱。他说过要享受青春,享受爱,尽情的,她就在他怀里,也都答应。先不要孩子,无忧无虑,好好玩几年,攒点钱也为的游山玩水,先不置家,只要有这么间房子,他也已经有了,她只要有他,他们就疯狂,无止尽,永远永远……还来不及品味,就只剩下恶心。她止不住恶心,苦胆水翻出来了,后来就哭了,歇斯底里,她诅咒男人!可她爱他,爱过他,都已经过去了。她爱他背心上那股汗味,那怕洗净了她也闻得出来。他竟然这样不值得人爱,可以对任何女人随时都做那样的事,男人就这么肮脏!她刚刚开始的生活就也被弄得这样肮脏。像那小旅店里的床单,谁都来睡。也不换洗,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她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那么,到哪里去?你问。
她说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她又说她就找这么个谁也不可能认识她的地方,就她自己一个人,沿着河岸,往上游去,什么也不想,一直走下去,到筋疲力竭,倒毙在路上……
你说她是个任性的孩子。
不!她说没有人理解她。你也一样。
你问她能同你过河吗?去河对岸,那边有一座灵山,可以见到种种神奇,可以忘掉痛苦,可以得到解脱,你努力引诱她。
她说她对家里人说的是医院里要组织一次旅行。她对医院里又说她家中父亲生病要她照看,请了几天的假。
你说她还是够狡猾的。
她说她又不是傻瓜。
12
我作这次长途旅行之前,被医生判定为肺癌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到城郊的公园里去走一趟。大家都说这污染了的城市只有公园里空气好些,城郊的公园里空气自然更好。城墙边的小山丘本来是火葬场和坟山,改成公园不过是近几年的事。也因为新建的居民区已经扩展到本来荒凉的坟山脚下,再不圈起来,活人就会把房子盖到山头上去夺死人的地盘。
如今只山头上还留着一片荒草,堆着些原先用来做墓碑未曾用完的石板。附近的老人每天早晨来这里打打太极拳,会会鸟儿。到九点多钟,太阳直射山头,他们又都拎着鸟笼子回家去了。我尽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周易》。看着看着,在秋日暖和的阳光下,瞌睡来了,在当中的一块石板仰面躺下,将书枕在后脑勺,默念刚刚读过那一支。阳光的热力下通红的眼睑上便现出蓝莹莹的那一支的卦象。
我本已无意读书,再多读一本,少读一本,读和不读无非一样等着火葬。我所以看起《周易》纯属偶然,我儿时的一位朋友,听说我的情况,特地来看望我,问我有什么事情他能帮忙的,于是谈到了气功。他听说有用气功治愈癌症的,又说他认识个人在练一种功夫,同八卦有关。他劝说我也练练,我明白他的好意。人既到了这地步,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我便问他能不能给我找本《易经》来,我还一直未曾读过。过了一天,他果真拿来了这本《周易正义》。我受了感动,便说,小时候,我曾经怀疑他偷了我才买的一把口琴,错怪过他,后来又找到了,问他是否还记得?他胖胖的圆脸笑了,有些不自在,说,还提这于什么?窘迫的竟然是他而不是我。他显然记得,对我还这样友善。我才觉得我也有罪过,并非只是人加罪于我。这是在忏悔吗?莫非也是死前的心态?
我不知道我这一生中,究竟是人负于我多还是我负于人多?我知道确实爱我的如我已亡故的母亲,也有憎恨我的如我离异的妻子,我这剩下的不多的日子又何必去作一番清算。至于我负于人的,我的死亡就已经是一种抵偿,而人负于我的,我又无能为力。生命大抵是一团解不开恩怨的结,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义?但这样草草结束又为时过早。我发现我并未好好生活过,我如果还有一生的话,我将肯定换一种活法,但除非是奇迹。
我不相信奇迹如同我本不相信所谓命运,可当人处于绝境之中,唯一可以指望的不就只剩下奇迹?
十五天之后,我如期来到医院,作预约的断层照相。我弟弟放心不下,一定要陪我去医院,这是我不情愿的。我不愿意在亲人面前流露感情。一个人的话,我更容易控制自己,但我拗不过他,他还是跟去了。医院里还有我一位中学时的老同学,他领我直接找到放射科主任。
这主任照例戴着眼镜,坐在转椅上,看了我病历上的诊断,又看了我那两张全胸片,说还要再拍一张侧位的胸片。他当即写了个条子,让我拿到另一处去拍,说是定影之后即刻把湿片子提来。
秋天的阳光真好。室内又特别荫凉,坐在室内望着窗外阳光照射的草地更觉无限美好。我以前没这么看过阳光。我拍完例位的片子坐等暗房里显影的时候,就这么望着窗外的阳光。可这窗外的阳光离我毕竟太远,我应该想想眼前即刻要发生的事情。可这难道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