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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而龙?”
“我给你讲的是故事。”
“好吧,我不打断你!”
“同样,还有一个出色的船家姑娘,她爱上了他,下了订书,交了聘礼,换了庚帖——”
“庚帖?”
“那都是封建的婚姻契约,谢天谢地,如今你们再不受那种约束了。”
“是不是纸上写着姓名年月日,还有吉庆话的字帖?”叶珊坐到他身边来问。
“是的,但那有什么用呢?所有不幸的爱情,都是由于第三者的介入呀!”王纬宇说起这些话,是挺能打动人心的。
“那么这个第三者是谁?”
“一个女性介入了他们之间。”
“谁?”
“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了。”
“哦,原来是她!”
“而且她是抛弃了另一个人,爱情有时是很无情的。”
“那是谁?”
“就是那个渔民的哥哥。”他叹了口气。“ 他和那个船家姑娘一样,都是不幸的牺牲品。而他,死得更惨,浑身巴着无数的蚂蟥,那次地下党委会,直到今天,也不知是谁出卖的。反正,这一来,那个厉害的女人,得以放手大胆夺取她想要夺取的那个渔民了,于是,可怜的船家姑娘……”
“哦!原来如此!”她站了起来。
“其实,我是不善于讲故事的。”
“谢谢你,我终于懂得了许多,原来,我想象革命是一桩多么神圣纯洁的事业,现在——”
“都是人么!能逃脱人的本能吗?英国的达尔文,创立了物种竞存学说,强者生存,弱者淘汰,是自然规律,两者之间的争夺是残酷的,出卖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战胜对方。原谅她吧!何况已是过去的事情,历史嘛!就让它原封不动地保存在那里算了。”
她哼了一声,也不告辞,走了。
他望着叶珊的背影,心里想:“ 她假如不是四姐生的,该多好!”他掰着指头算着从阴历的除夕,到十月初一,正是生命从形成到诞生的一个周期,难道真是自己的骨肉?然而,她是多么迷人哪!他想起他种的那株美人兰,扑鼻的清香,雅致的风韵,羞涩的情调,娉婷的体态,多么像这个脉脉多情的少女啊!
过了几天,她兴奋地跑到谜园,僻静的人迹罕至的水榭,响起她欢乐的笑声:“终于查出来了!”
“什么?看把你高兴的。”
“我们从公路设计图上,找到了江海做下的手脚,是他命令公路改道的,推翻了原来经过三王庄的设计。”
“应该找他本人对质。”
“他承认,说是为了保护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她笑了,那神态让王纬宇看了心都发痒,多么富有诱惑力的精灵啊!他拚命忍住自己,保持住一定距离。“ 还有,江海也说不清楚,那次地下党委会到底被谁出卖的事。”
王纬宇说:“我学过几天法律,一般地讲:当事人无法排除别人对她的控告事实,又提不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未曾犯罪。那么,她就是个涉嫌犯,在无新的发现之前,当事人应该认为是个有罪的人。”
“那么她是——”
“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要从路线斗争的角度来看。有这样的情况,她未必想出卖同志,但客观上达到这个效果,你能说她不是叛徒吗?爱情蒙住一个人的眼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那你应该参加三王庄的批斗大会。”
“叶珊,要是你的追求真理的勇气,无私无畏的精神,天不怕、
地不怕的革命劲头,能匀给我一点就好了。理智上,我知道你做得对,百分之百的正确,造反有理嘛!我完全应该支持你,可在感情上,我缺乏你的坚强,终究我和他们有着不是一刀能砍断的联系,请原谅我的软弱吧!”
“你可真够矛盾的了。”
“别笑话我。”
“我把你看做我的朋友。”
“谢谢你给我的光荣。”
甚至一直到今天,叶珊也不知道那天三王庄的大会,他是在场的。不过,当时,王纬宇不曾露面,而是坐在高门楼那座花厅里倾听会场上的动静,因为高音喇叭的声浪,压倒了石湖的波涛,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大概自从高音喇叭这个事物问世以来,从来也没有像在我们这片国土上,得到如此广泛的应用,尽管我们不是一个电力相当丰裕的国家,但可怜的买买提、王小义却不得不从早到晚地唱。王纬宇坐在他父亲常坐的椅子上,在那透过五彩镶花玻璃的阳光照射下,他脸上也是五颜六色,捉摸不定的样子。陪着他的王惠平——惟一幸免不受批斗的县委成员,弄不懂他的纬宇叔究竟是为解救江海,还是加重他的痛苦?他说:“ 不就因为芦花的坟吗?那就挪掉算了!到底死人要紧,活人要紧?”
“不合适吧!将来于而龙——”
“于而龙还有将来吗?”
于是,王惠平心领神会,略一布置,紧接着,连掌握着会场的叶珊,也不晓得怎么突然出现了挖坟的举动。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如同一部失去制动能力的车辆,现在,谁也无法控制,只好由着性儿开下去了。
有些好大喜功的人,总是爱把不是自己的功劳,看成自己的。也许最初还不敢那么确信,慢慢地,自己给自己合理起来,最终就深信不疑自己是创造那段历史的主人了。叶珊虽然不想揽功,但经不住大家一再夸赞,尤其是王纬宇和王惠平,夸她怎么会别出心裁,琢磨出这样一个最最革命的行动,真叫人敬佩小将是多么可爱。她起初不相信这是她的智慧,可伙伴们都恭维她,推崇她,于是,年轻人的脑袋瓜发热了,恍惚觉得是自己喝令江海他们去挖芦花的坟的。是她自己,因为除了她,还能有谁?
但是到了后来,挖坟的举动,受到了广大群众无言的谴责,尤其是她妈妈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祷告菩萨神灵把所有灾难都降临到她身上,由她来承担女儿的过错。叶珊后悔了,可是,她又缺乏涎皮赖脸的本领,干脆不认账,一推六二五——本来不是她的账嘛!但她却宁可走赎罪这一条路,有什么办法!有的人连本属于自己的错误和罪恶,还想方设法地解脱与推卸呢!可她倒去替别人承担过失,整天在湖上漂泊,为鱼类的生存奔走,赎那永远也赎不完的罪。
那一天,当那块殷红色的石碑被扳倒,矮趴趴的坟墓被扒开,朽烂的棺木像风化了的石头,徒有木材的外形,轻轻一磕,就化为粉末的时候,叶珊的不幸日子就开始了。
她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二十岁的女孩是和死亡这类事物无缘的,可是,除了那些手持铁锹挖墓的地、县干部外,她是站得最近的一个人。在翻开来的潮湿阴冷的泥土堆里,蠕动的甲壳虫,逃跑的乌梢蛇,惊慌蹦跳的癞蛤蟆,使她心惊肉跳,尤其是那形容不出的恶浊气息,阵阵袭来,刺鼻钻心,使她头晕目眩。特别是会场秩序完全乱了,好奇的人过来看热闹,但绝大部分群众都陆陆续续散了,有些老年人,在走出会场后,轻声呜咽地哭了,那哭声( 夹杂着骂声)使她烦扰不安。她奇怪为什么别人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不往心里去?但她很想去问个究竟,搬掉了挡路的石头,为什么倒要哭泣?为什么竟然骂街?然而她不消问了,她从那些无言的群众眼里,看出了倘不是她办了一件缺德的事,就是这个被挖墓毁尸的新四军女战士,在人们心里埋得太深了。因此,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勉强支撑着,连她自己也不记得是怎样从三王庄过湖回到县城的。
她就是从这一个不幸的日子,向原来那个天真无邪的叶珊告别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生命史上的转捩点,日期也许记不真切了,但那一天却永远在她记忆里长存。
回到县城,她蹒跚吃力地爬上北岗,叶珊自己都诧异:为什么要去谜园?难道她需要慰藉,需要鼓励?不,她需要镇静,需要安定。特别当她穿过烈士陵园的时候,她看到那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石碑,似乎每一块石碑,都像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她,并且瞪大眼睛询问:“你是挖坟的吗?”那些在墓道里栽着的长青松柏,也飒飒作响地问她:“你是挖坟的吗?”
叶珊不怕鬼神,但是那些虫子啦,蛇啦,又在心口扒着挠着,恨不能连肠带胃都吐出来,心里才能轻松一些似的。而且,更使她恐惧的,似乎那个被挖了坟的女人,在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轻声细语地追着问她:“你是挖坟的吗?”
她害怕了,要不是迎过来的王纬宇,她非大叫起来不可。其实天色还亮,石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呶!那不是写着么?看,鲜红鲜红——
共产党员赵亮之墓
那一笔潇洒的行书,是老夫子的板桥书法。王纬宇认得出来,叶珊自然不晓得,不过,总算好,此刻她不那么紧张和心里难受了。
王纬宇其实和叶珊同时到达县城,他的吉普车快,回到谜园,折回头来迎接叶珊。因为他在路上,已经看见那娇俏的身影,在往北岗上爬着。现在寂寥恬静的陵园里,在灰蒙蒙的薄暮里,只有他和那个突然变得软弱的女性,慢慢地踱着。
叶珊向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挖坟的细节,根本不去注意,这个她崇拜的人物,那异常的激动。尽管他装得很平静,但眼里的光彩却表明内心在交战,只有猎人在等待瞄准扳动枪机时,才会有这种外松内紧的神态。
今天,他还是多少年来少有的愉快,不错,他挖过他老子的坟,今天,又挖掉芦花的坟,但他绝不是报父仇,那只不过是偶然的不算牵强的巧合。主要的,是搬去了心灵上的一块石头,她是于而龙的精神支柱,只有在最坚实的柱脚下,把基础松动,那巍峨的石柱才能倒下。那么说,下一块石块,将要来搬那块骄纵的、不可一世的于而龙。仗要一个一个地打,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王纬宇,挂起风帆吧!风向变得对你越来越有利啦!”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揽住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