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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于而龙也还能记得那双血肉模糊,肿得像馒头似的手……渔村妇女成年到辈子搓绳织网,腌鱼卤虾,张帆使橹,打草劈柴,那双久经风霜的手,是相当结实的,但是摸遍了那几个岛子的所有土地以后,再结实的手也毁了。哦,那些岛上的枯藤败枝,蒺藜荆棘,以及湖岸边的锐利冰凌,刺人蚌壳,即使钢浇铁铸,恐怕也得磨脱一层皮的,何况十指连心的肉呵!那双手不成样子了,找不到完好的地方,扯裂的伤口,丝丝的血在渗透出来,肿胀的部位又受了冻伤,在发黑坏死……然而,正是这双手,把于而龙从死神的怀抱里,夺了回来。
可是一直到她牺牲那天,这创伤也不曾愈合。
她说过:“二龙,我要找到你,说什么也要把你找到,为我,是的,是为了我,可我又为了谁呢?支队离开石湖,还叫什么石湖支队呢?露出了骨头算什么?手磨掉了有胳膊,得把你找到,得让你活着,明白吗?石湖支队不能落在他手里!”
“谁?”
她手肿得无法活动,伸不出两个手指来表示,而是痛快直接地说:“不是梦啊!二龙,他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难道不正是这样吗?……于而龙思忖着。
究竟怎样把他找到?又是怎样历尽千难万险把他弄到沙洲上?都由于芦花那些日子的匆忙,和突如其来的死,而未能来得及讲,许多细节都是无从知悉的事情了。
现在,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断片,像舢板前头的浪花,一浪一浪地涌在眼前……
他觉得他终于死了,而死亡和寒冷,正沿着受伤的腿部慢慢地升上来,沿着凝滞的血管逐渐蔓延,扩大到整个身体。死了,一点救回的可能都不存在了,只有怕冷而在窠里咕咕的斑鸠,在给他念超生咒。
他也不知什么时丧失意识的。直到他被人背上,在水里〃着,才醒了一点,可还是迷迷糊糊,只觉得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也随着摇来晃去,而且不止一次,两人一块栽倒在湖水里,冰凉的湖水刺激着,脑子能够活动了。但是,也来不及思索什么,敌人巡逻兵的枪声,他又被拖入芦苇丛里,这些迅速急遽的动作,都使得伤口疼痛加剧,随着就昏了过去。
后来,他又在深水里了,被人拽住游泳,不得不吞下了大量的水,由于憋气,他挣扎,又是别人用身子承托住他,才通过那些水深流急的区段。
他也不知持续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被拖上沙滩,而且听见有人在喊叫他,声音是那么遥远,但是他依稀听见了,心里在想:“快过来吧,同志们,我在这儿。”
那遥远的声音在说:“二龙,二龙,睁开眼,看看我是谁呀?”
天已经大亮,他睁开了眼缝,先看到那对闪亮的眸子,原来因为耳朵里灌满水,其实芦花就在他身边,他这才放下了心,合上眼,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他再睁开眼,芦花告诉他说,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多么沉重的负担,多么艰巨的路程,该付出多么坚强的毅力,才能把于而龙从湖心岛弄到沙洲上来!现在,于而龙划着舢板,正是沿着她曾经〃水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地前进,他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是什么力量在促使着她,为了丈夫,去做她按说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仅仅是为了爱情么?仅仅因为他们是结发夫妻吗?
或许部分是,但绝不完全是,因为,在那时,生死存亡是比较显而易见的,用不着整整花上十年时间,去认识一个真理。
“你要活着,明白吗!二龙,要活下去……”他耳畔又响起芦花的呼唤,在那间曾经生养过他们女儿的窝棚里,是芦花紧紧地搂抱住他那完全冻僵了的身体,使他从麻木中渐渐缓解开的。她不住声地在他耳旁呼喊:“ 二龙,二龙,你听见了吗!万万不能撒手走啊!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不能离开石湖,没有上级的命令,我们不能撤走,就是死,我们也一块死在石湖,二龙,二龙……”
她好像害怕一旦停止喊叫,于而龙的魂灵就会飞走似的,把那冰凉的脸,揽在胸前,俯身朝他喊:“ 二龙,二龙……睁开眼,看着我,看着我吧……”滚热的泪珠,一颗一颗跌落在他的脸颊上。
突然间,他眼前的场景变换了,不是石湖。他从昏迷的状态里惊醒了,他发现他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身边站着眼睛哭肿了的谢若萍,还有愤怒的于莲,和那个咬着嘴唇的小狄。因为门外、窗外喧嚷的声音太大太响,以致紧急抢救的外科大夫、护士,都惊吓得无法进行手术了。
于莲看见她爸爸的嘴唇在翕张着,便附在他耳边说:“ 这帮人闹到医院来啦,非要把你揪回去接着斗!”
其实,他关心的是,谁把他从电工室弄到这里的?
猛地,手术室的门拉开了,阳明走了进来,这个从来温和儒雅,亲切平静的政治委员,以少有的愤怒回过身去,冲着门外喧嚷的人群,庄严地申斥着:“你们要干什么?不许过来!我把于而龙弄到这里来抢救的,一切由我负责,你们谁有枪,谁有刀,冲着我吧!”
他披着将军呢大衣,像一尊神似的站在门口,那种不许逾越的威严,虎视眈眈的眼睛,喧嚷声渐渐地平息了,喧闹的人群慢慢地散开了。
“谢谢你,政委!”躺在手术台上的于而龙喃喃地说,他本想伸出手,但是,遗憾哪,被打得骨折受伤的四肢,都叫大夫打上了石膏绷带,动弹不得,只好苦笑着:“差点见不着你!”
“二龙,不要颓废,有朝一日,还得把实验场搞起来!”
“啊?”于而龙耳朵都听直了:“什么?政委,你说什么?”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这样一个实验场不算多。我们当兵的,不能赤手空拳去打仗。”
“全毁了!”
“没关系,只要人在。”他抱歉地说:“来晚了一步,让你受了重伤!”然后指着那娇俏的秘书:“ 要不是她挨着揍打电话——”这时,他才注意那个咬着嘴唇的小狄,也被打伤,用绷带吊着臂膀。
于而龙潸潸的泪水,泉涌似的流出来。
“记住,二龙,天不会坍,党不会死,我们得活下去,还得接着干!”
可是,无论是芦花,也无论是阳明,都不在人世了,而于而龙还活着,如他们所期望的活下来了。黑斑鸠岛上的冬天,确实是不容易熬过来,老林嫂看出他太激动了,便感叹地说:“ 革命,这条路太艰难了!”
——是啊!一条苦痛的付出沉重代价的路呀!
前面就是沙洲,老林嫂招呼他靠岸。
那条黑狗,还未等他把船停稳,便呼的一声,蹿上了那像面粉似的细沙滩,回过身来,摇着尾巴,等待着他们。很明显,那只聪明的动物,对于荒无人迹的沙洲,不是那么生疏的。它伸长了脖子,昂着头,在不停地嗅着空气,似乎有些什么新鲜东西,使得它激动不安,焦躁地跑跳着。
老林嫂先递给他一把铁锹,又递过来一个布包袱,拎在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原来是她叠的锡箔元宝。他诧异这烧化给亡灵的东西,带到沙洲上做什么用?
沙洲还和三十年前一样,繁盛茂密的树林,缠绕纠结的蔓藤,密不通风的杂草,似乎护卫着自己的秘密,连插足的空隙都不留。老林嫂打量了一回,终于寻找到一个什么记号,那条黑狗已经兴奋地跑在前头,她便招呼呆呆的于而龙:“走吧!”
“干什么?”
“给芦花上坟去!”她安详而又平稳地说。
哦!老天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位回到家乡的游子,差一点两腿一软,晕倒在沙滩上。
第五章 (7)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么晚了,他还来敲门。
只听他轻轻地敲门,轻轻地问:“在屋吗?”
“你走吧!你赶紧走吧!”她咬咬牙,拒绝了他。
“不!让我进屋——”他以不可违拗的坚定口气说。
“我求求你!让我安生吧!”她朝门缝哀求,但喷进屋里一股浓烈的酒味。
“开门,你快开门吧!”他半点也不肯退让。
“不行。”她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三十啊!
“有人过来了,会瞧见我的。”
她无可奈何,只得拔掉门闩,放他进到门里。只见他脸色瘦削阴森,眼窝也塌下去,因为半年多来,他在绝望里挣扎苦斗,大大地变样了。
“给我点水喝吧!嗓子眼都冒烟啦!”
“听说你们出了事啦,二龙也被打死在石湖里啦!”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碗水,抹了抹嘴,还在喘着粗气。如今,一点斯文样子都不复存在了,那满脸的胡茬,那许久不剃的头发,那邋里邋遢的衣衫,活像个败退打散的丘八,或者说,更像个亡命流窜的土匪。除了那双眼睛,仍旧是多少年前,头一回在船舱里见到的那样,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外,其余,和那个使她钟情迷恋、陶醉爱慕的男子,已经毫无共同之处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她多少有点心疼,善良的女性,总是充满着对别人的同情心。
他瞟了她一眼:“难为你惦着他,准备着像秦雪梅那样吊孝去吧!于二龙这会儿活着比死还难受呢!大腿肿得比斗还粗,伤口化了脓,一个劲儿淌血水,等着数日子啦!”
“那别人呢?”
他以一种第三者的超然姿态,评论着石湖支队,既不是悲观失望,也不是幸灾乐祸:“ 主力早撤得无影无踪,电台和上级领导机关也联系不上,完啦,结束啦,拉倒了!”
“你呐?该怎么办呢?”
他环视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由于她丈夫新死,屋里办丧事的死亡味道和年节的吉庆气氛,不相调和地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古怪,有些别扭。于是他提议:“把灯吹了吧!”
她吓了一跳:“什么?你不走了,今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