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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就娘儿俩,我来叫叫。她姑娘叫珊珊,可是个闹腾过一阵,了不得的人。”
看样子,他又要无穷尽地演说,于而龙止住了他:“是不是这家老爷子已经故去,只剩下孤儿寡母?”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后悔莫及了。
他仿佛头一回听到似的:“什么老爷子?”
闹了半天,他还不知道于而龙要找谁,游击队长无可奈何地又解释一番。
他歪着脑袋辩解:“珊珊娘就是船家。”
“我要找的是位老爷子,明白吗,跟你差不离,话多。”
他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陈庄除了珊珊娘,还有谁是船家?”于是扯起脖子喊:“珊珊娘!珊珊娘!”
左邻右舍都给惊动了,很快围来了一群乡亲,珊珊娘的菜园遭了殃,踩倒了不少棵结荚的蚕豆,要不是珊珊娘去探望生病的哥邻居们这样讲的肯定是不依不饶的。于而龙下决心撤退,还是寻找舢板回柳墩,吃老林嫂特地做的马齿苋馅饼去吧。
啊!他看到舢板赶情就拴在近处的河岸边,原来是被自称的游击队员欺骗了,他为了多抽几支烟,不惜领着于而龙兜了个大圈子。这位回乡的游击队长难堪地笑了,一个人没落到哄支烟抽的无聊境地,实在够可悲的,于是把那包剩下的烟塞给他,向他告别。
他怔住了,那飞薄的嘴片子竟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无声地嗫嚅着。
于而龙跳上了舢板,已经划离了岸。突然,他像旋风似的冲过来:“告诉你,有啦,小姑家,有个老汉,在陈庄揽过座,你找找去吧!”
直到划了很远的地方,还听那豆腐渣在喊:“小姑家,小姑家……”
小姑家,于而龙是熟悉的,那是芦花在湖东开辟游击区的第一个点。
于而龙记得在派芦花他们小组过湖,研究扎点的时候,政委赵亮都不赞成在小姑家站脚:“靠得太近了,离陈庄炮楼才两里半路,抽袋烟的工夫,就一步迈到了。”
芦花坚持自己的观点,她说:“就要在鬼子的鼻子底下,才让他们明白石湖支队的厉害!”
于而龙看看腕上的表,时间尚早,去一趟打听打听还来得及,说不定劳辛碰到的正是他呢?
他沿着陈庄大街的河堤滑行着,尽管村庄变化得一点都认不出来,但是,那乌烟瘴气的旧世界,仍旧盘踞在他脑海里,怎么推也推不开。那是他和芦花迈出最初一步的地方呀!回想那连天都压不来的日子,看看现在,心是多么畅快啊!整个陈庄被春天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像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每一个村庄一样,呼吸着春风送来的新鲜空气,于而龙情不自禁想振臂高呼:“好啊!好啊!”甚至那两个大声喧哗,吵得人头发晕的小伙子,也不那么讨厌了。
他真想对那两个唱歌的小伙子说:亲爱的买买提,王小义同志,你们多幸福啊!一来到人间,就自然而然成为土地的主人,生活的主人。而我们,直到多久多久以后,才懂得自己应该像主人一样生活呀!
呵!就在这条长街上呀!是的,而且也是这样一个暖洋洋的春天,不,好像季节还要晚一些,新鲜蚕豆已经上市了。他们,在这儿,第一次像人似的站起来了。
当于二龙在砒霜的毒害下,终于像蜕了一层皮似的活了过来,他和芦花商量,去陈庄看望关押着的大龙。
芦花苦笑着:“朝谁去借条船呢?”
渔民没了船,犹如失去了手脚的残废人一样,处境是十分可怜的,因此,无论如何,一家三口人总得商讨个对策,今后的出路该往哪儿走?事实证明,老天不是救星,它最不怜惜倒运的人,说它趋炎附势也不算过分,例如于二龙每一次遭殃时,老天总是火上浇油地给他增加些痛苦,一个人倒霉到连黄鼬都不畏惧的程度,可想而知,老天是怎样对待他的了。
那个救活了于二龙,同时又阻止了芦花自杀的外乡人,鼓励着两个苦命的穷人:“不要灰心,不要失望,等着吧!熬着吧!出头之日不会远的。”再美好的祝愿,既烧不热灶,也填不满锅,就更谈不到报仇伸冤了。
他们到哪去借条船呢?并不是邻居啬刻,而是谁也不敢开罪高门楼。他们俩走了许多路,直到高门楼不入眼的荒野孤村,才算被人家同情于二龙病病歪歪的样子,装看不见地让他们撑条破船走了。
“石湖上还有咱们的活路吗?”她撑着船,愤愤地说。
蹲在舱里往外戽水的于二龙回答:“走?到外乡去?只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呀!”
“哼!可惜我是个女的。”
于二龙听她可怕的语调,抬起脸来:“你说些什么?”
她抓住竹篙,狠狠地朝湖底泄恨地插去:“我要亲手杀死他!”
“谁?”
“王经宇。”
“芦花,你——”
“二龙,投奔麻皮阿六去吧,当土匪去,报仇。”
“轻点!”于二龙嘘了一声。
那时,于二龙不仅有精神枷锁的束缚,而且还有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搞得家破人亡的恐惧心理。其实,在辽阔的湖面上,除了芦苇,水下的鱼,是不会被别人听见的,干吗那样胆怯呢?
他们撑着那艘破船,到了陈庄,本来是满心去探监的,在区公所门口打听大龙时,里面涌出几个“短打朋友”,打着哈哈过来:“姓于的,正要传你们去,倒不请自来了……”
他俩直以为大龙的事,一直跟进后院,在扇外垂手恭候。王经宇正趴在桌上看些什么,其实,他早发现要抓的人犯押到,还在拿腔作势,过了一会儿,才推开那张石印文告,捏着手指关节发出格格的声响。那些人趁此向他报告:“带来了,区长!”
他头也不抬地问:“谁?”
“共产党嫌疑犯!”
他脸冲着桌面:“先关起来再说。”
于二龙和芦花不懂得“共产党”三个字,但关起来,是明白什么涵义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地:“凭啥?关人?”而且芦花声音更高些。
王经宇抬起脸,嘴角那两道阴沉的下垂纹,赫然映入两个人的眼里,他们懂得,这绝不是好兆头。只听嘿嘿两声,他指着那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救国大纲,用他习惯性的短促问句,像审判官似的发问:“见过这张布告吗?”
“没。”芦花坚定地回答。
“没有问你,你别插言。于二龙,你敢勾结共产党!”
于二龙站着,头一回细细琢磨这个听起来怪响亮的字眼。
“大先生——”他才要说不明白,站在旁边的芦花插嘴:“我们啥也不知道。”
“放肆!——有人去找过你们吧?”
“谁?”
“就是它!”王经宇一拍八仙桌上的印刷品:“你们跟共产党来往,打量我不摸底吗?”
两个人目瞪口呆,实实在在糊涂了。
“说,怎么联络上的?”
“说,都找过你们几回?”
“老实讲出来,搞过什么活动?”
于二龙望着芦花,懵懵懂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先生怎么啦?吃错药了吗?但谁能想到,王经宇站起来,喝令:“绑起来!”
那些手下人一迭声地答应。
“做我的百姓,头一条是安分守己,谁要邪魔外道,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两个人自然要挣扎,但一听他说:“告诉你们,要是早两年,就共产党三个字,先砍头,再问罪,押下去!”完完全全怔住了。
一霎间,两个清白无辜的渔民,变成了要被砍头的罪犯,真是太突然、太意外了。他们被推进漆黑的仓屋,从心底里涌上前所未有的委屈,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情由,就给订为阶下之囚,为什么?为什么?
在黑咕隆咚的仓屋里摸墙靠着坐下,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以后,终于发现屋角还有个被捆住手脚的汉子,芦花立刻认出来是谁,挪过去,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亲热招呼:“大哥,把你给关着干吗?”
于二龙看着那张朴实的庄稼汉的脸孔,立刻明白了王经宇那一个接一个问号,芦花也懂得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又俯近了些,似乎想看穿他:“原来你就是共产党?”
他坦率地承认:“是的。”
“共产党?那是得砍头的。”
“还不是怕我们砍他的头。”
“砍谁?”
“砍那个地主的头。”赵亮把手向下一剁,因为双手绑着,那剁的劲头更猛烈些。“砍那个鸦片鬼!”
芦花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光,她迫切地想得到证实:“敢砍他的头?”
“为什么不敢,他脖子也没套着铁箍——”
“共产党是怎么回事,快说说。”
赵亮沉静地笑了,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像扯闲篇地谈起这种装粮食的谷仓。他说他们家乡也有,而且夸耀地认为还要结实些,连地皮都用石夯夯实,甭说耗子,蚂蚁都钻不进,关押个人犯,确实是蛮好的。
“也关人?”于二龙问。
“那还用说。”他哼了一声:“不过,在苏区,可不关像你像我这样的穷苦人。”
“关谁?”
“不关我们,你们想想,关谁呢?”
芦花笑了,原来那些神圣的高门楼老爷,也是可以关得的,不但关,还可以砍,并不像石湖边上的鹊山那样万世不动,实在是猛醒顿悟,在精神上又获得一次解放。她问:“你们那儿也有大先生,二先生吗?”
“就是那些平素骑在我们头上屙屎撒尿的老爷吗?哈哈,有的砍了头,有的逃跑了,有的夹着尾巴像个灰孙子。地分给穷人种,房分给穷人住,家产也都统统地分了……”他讲了许多江西苏区见闻。啊!天外有天,赶情石湖外面的天地大得很咧!
芦花不那么相信:“当真?大哥!你别是哄骗我们!”
“我骗你们干吗?”
“你们哪来的胆子?”
“告诉你们吧——”
“什么?”他们拢得紧紧地围过去。
只听他铿锵有力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有了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