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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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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他们拢得紧紧地围过去。
  只听他铿锵有力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有了共产党!”
  芦花忘记身在狱中,高兴地说:“啊!共产党硬是好咧!二龙,咱们投奔共产党去吧!”
  “你不跳水寻死,悬梁上吊啦?”
  她咬着牙,狠狠地说:“我不死,要看他们死咧!大哥,你把我们带到你说的那个共产党里去吧!”她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泪花在黑暗里放光。“我们没法活下去啦!求求你,大哥,再搭救我们一把吧!”说着,捆住的双手拄在地上,朝赵亮磕了个头。
  赵亮也没法去扶她起来,只得满怀深情地望着,轻声地,似乎是喃喃自语:“记住吧,芦花、二龙,只要认准了走共产党这条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为了千千万万的人,不再过这样的日子,敢豁得出这条命去干呢!……”
  ——赵亮同志,用生命点燃了石湖火种,又把革命种子播在我们心中的先行者,我是多么怀念你啊!
  那一天,恰巧是陈庄的逢七集市,其实到了午后,集市本该散了,但王经宇一声令下,叫人堵住码头路口,拿这两个人做样子,杀鸡给猴看,让乡亲们明白,不安分守己地做个良民百姓,是个什么下场?
  他们被拉出仓屋,五花大绑地给推搡着,押上了陈庄沿湖的一溜长街。
  “我们犯了哪家王法?”
  “犯了法,还问?”
  “你们凭什么抓人?”
  “没罪会抓起你来?”
  逻辑再简单不过:当法律成为权力的奴婢时,只有傻瓜才会提那样的问题。
  哐!哐!他们筛着一面破锣:“看游街的!看游街的!……”
  那些吆五喝六的区丁、保安队们,推搡着,殴打着,骂着,吼着。
  他们像饿狼似的扑过来,恨不能把这两个渔民给撕个粉碎。尤其对芦花,那些两条腿的畜生要更加凶暴残忍,他们围住她,用淫猥的眼光,和下流的话,朝她吐唾沫,狠命拽她的头发,往她身上涂阴沟泥,撕她的褂子,恨不能剥光,这帮禽兽啊……
  “叫你们尝尝跟着共产党的甜头……”
  “共产党给了你啥好处?”
  “跟共产党的下场就是这样——”
  一个保安队抓住于二龙,那时他太虚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被狠命地一推,俯伏着跌倒在泥泞的街心里。
  “装死,站起来,共产党救不了你!”
  芦花掖住撕碎的褂子,掩住裸露的胸,那些无耻的保丁,直扇她的嘴巴,她腾不出手遮挡,只好任嘴角哗哗地往下流着鲜血。
  哐!哐!锣声一阵响似一阵。
  “看清楚了吧!他们要把共产党给引来呢!现在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紧紧他们的骨头,哪晓得马王爷长几只眼?”拳头、棍棒、枪托,又像雨点似的落在他们身上。
  围裹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他们所遭受到的苦痛越来越重,除了那群畜生,还有被蛊惑鼓动起来的狂热分子,一齐压在他们头上。
  狂热分子眼睛要红起来,那手条也是很辣的,他们有的撇砖头;有的骂大街;有的钻到跟前踢几脚捶几拳以泄愤;有的装作正经,啐芦花不要脸;有的瞪着眼说于二龙偷过他家的鸡……
  人在没有嘴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加上什么罪名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随它去了。
  恶毒的咒骂,邪恶的眼光,鄙夷的神气,耻笑的心情,以及鞭子棍棒,砖头瓦块像倒塌下来的天,要压碎这两个坚信共产主义必胜的人。
  这时候,真觉得天整个都黑下来了。
  要不是赵亮那番话:“……只要认准了走共产党这条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否则,对两个年轻渔民来讲,是经受不住的,尤其是开头两步,那真是艰难啊!……
  于而龙想:王小义,买买提,他们多幸福啊!
  他看到芦花被扯破衣衫的肩头上,旧的伤痕未愈,又添上了新的仇恨烙印,惟一能帮助她的,只有这一句慰藉的话了:“不要怕,芦花!”
  一个保安队员扬着棍棒喝着:“看你们还死心塌地的跟着共产党走……”
  芦花昂起头,似乎在宣告:“只要我不死,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投奔共产党!”她迎着那寻衅找碴的眼光,迎着那小人得志的神色,迎着那幸灾乐祸的心情,毫无半点畏惧退缩之意。“总有一天,我要伸冤,我要报仇,我要出气!”
  “死婆娘,还挺着个脑袋不服!”那个保安队员大声吆喝,“低头,低下你那狗头!”
  芦花白他一眼,那股蔑视的神情,使他恼羞成怒,猛地一推,晃得她踉跄两步,站稳了脚跟以后,又昂起了头。没料到的坚定的反抗,那混蛋气得快发狂了,脸上的肌肉一根根都横了,他跳上来,死命地按住芦花的头,恨不能把她按倒在地面上,才消他心头怒火似的。可是芦花像狂风吹不倒的芦苇,他手一松,她又挺起身子,而且把头扬得更高。那个保安队员,火冒三丈,一口都想把她生吞了,顺手抢过路边掌鞋摊上的铁拐子,冲过来,朝芦花的头砸过去。于二龙看得清楚,这一拐下去,芦花的命就完了。他不顾那些押解的区丁,挣脱出来,护着芦花,用肩膀搪了一下,芦花躲开了死神,只是在后脑勺上凿了个洞,立刻,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
  整个游街队伍惊讶地哦了一声,停顿在闹市中间,被捆绑住双手的于二龙,无法扶住摇摇欲坠的芦花,只好用身体支托着她,不知谁踢了他一脚,跌坐在街心的烂泥塘里,芦花神志昏迷地跌倒在他身上。
  他们仿佛陷在不计其数的观众,一层层的包围圈里,于二龙看着那些持枪弄棒的打手,那些作恶多端的歹徒,那些为虎作伥的帮凶;看着那群由婊子、流氓、烟鬼和青皮组成的啦啦队。哦,他们兴奋、欢跃、激动、鼓噪,脸上闪着油光,鼻尖冒着汗珠,眼球挂着血丝,狗颠屁股地来回奔跑,上蹿下跳。他们呼叫,呐喊,摇着胳膊,张着大嘴,像一群疯狗似的狺狺狂吠,吼着嚎着簇拥上来。
  哦,在那一刹那,世界成了他们的了,成了无天无日的恶狗村了。
  啊哟!糟糕!于而龙怎么瞧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好像是工厂里的什么人……弄差了,他的神经系统出了点故障,就仿佛那台电视机一样,不知哪个线路给搅乱了,屏幕上乱糟糟的影像,搅得人都糊涂了。
  一点都不错,是他们工厂的同志们,千真万确,他都能叫得出张三李四来了,还有那些骑兵,那些老师傅,那些年轻人。啊,他不禁想问:同志们,你们来干什么?干吗不说话呀?为什么保持异样的沉默啊?
  更可怪的,他还能听到有位家属在数落着,该不是骂那些押解于而龙和廖思源的头头们吧?不,那时候他们不会有那胆子,哦,敢情她在骂一些讨厌的小崽子:“作孽吧,作吧,有一天会给你算账的。”
  于而龙竟然发现自己置身在繁华的马棚住宅区当年骑兵在王爷坟拴马的地方,如今,住宅区越来越扩展,公共汽车都在这里设站,就叫马棚站。为之检查认罪挨批判的工人住宅啊,就连那些批他用福利腐蚀工人灵魂的住户,也未必明白马棚二字的来历了。
  错啦!他到底是恍惚了,是陈庄,是石湖的一个村庄,他把相距数千里的陈庄和马棚混淆在一起了。
  他看到了,看到了他的乡亲,在长街的两旁,在河岸,在湖边,在茅屋里,在门缝的后面,在小巷深处……那里,还有更多的不做声的人,也就是沉默的大多数,看来,世界并不是属于那些恶狗的。“芦花,醒过来吧!你睁开眼来看一看吧!天不会塌下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塌下来……”于二龙在心里朝她说。
  哐,哐,锣声又响了。
  “站起来,给我走!”
  走就走,别说区区的游街会吓倒他俩,就是再崎岖的道路,甚至布满了荆棘,他们也是要跟定共产党走下去,决不会踌躇止步的。
  “走共产党这条路,就要敢豁得出命去!”黑仓屋里那个朴实憨厚的外乡人说过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那是一句多么胸怀壮烈,充满革命献身精神的话呀!要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没有这点子精神还行?
  ——芦花,你醒醒吧,你快醒醒吧!……
  
第二章 (7)

  从陈庄到小姑家只有短短的三里水路。
  陈庄广播喇叭里那两个义务兵的歌声,总算随着于而龙的桨声,渐渐地减弱下去。
  好容易清静一会儿,没想到,王小义和买买提在他前进的方向出现,在小姑家欢唱着迎接游击队长。
  当他终于看到小村的长堤时,那两个快乐的小伙子,并不因为村小而收敛一点,像在陈庄一样,扯开嗓门大声吼着。
  于而龙实在钦佩他乡亲们的可贵耐性,成天在高音喇叭的声波干扰下而不厌其烦,而且他更诧异,公社广播站好像仅此一张唱片,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地放送。
  上岸后,他不得不又一次提高八度向人打听,总算幸运,小村子里的乡亲要淳朴些,厚道些:第一,没有向他讨介绍信;第二,也不曾盘长问短地查他三代,而是相当痛快:“领你去,安爷爷家!”
  小姑家离陈庄很近,但于而龙只记得来过一回,还是当年芦花扎点湖东以后,他来看她,是深夜通过陈庄封锁线,摸进村里的。
  但那时小姑家是个什么模样,除了凄凉冷落之外,细节都完全忘却了。现在,也许刚从人烟昌盛的陈庄来,觉得还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别看村小,那环村的长堤,倒是十分气派,看得出是经过精心管理的,拾掇得整齐,修缮得牢固,仅那齐刷刷的草皮,可以见到村里人的匠心。
  他们来到一家独立院落的门口,有人替他叫门:“队长在家么?”
  闻声走出一位四十多岁,不大像农村人,也不大像城里人的汉子,赤红脸,光着脚,像个庄稼汉;可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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