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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吧。洪云过来又抓住狗埚的两条腿提起来,同时伸出一条白花花的腿撩起帐篷,狗埚“嗖”一下又飞回原处。
你扔我还是比我小3岁哩,狗埚在帆布这边说,以后别叫我小崽子。
六
老八又一次把那个瘦瘪瘪的脑袋伸进帐篷的时候,狗埚正躺在那道帆布边一如既往地往那边看,执行他的任务。几个女演员和洪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笑,说些什么狗埚懒得关心,他只关心洪云,看她做些什么。老八这是第几次来了?不知道,他只知道老八一来就是要钱。
老八身后跟着黑毛。后来狗埚才知道老八这回来不是要钱,是黑毛找人请他来的。
你说的那个不行!狗埚不明白在黑毛面前从来都显得可怜巴巴的老八,今天何以变得如此没有好脾气,那张瘦驴脸上拧着一团乱糟糟的不满:不行,狗日的,这不是日弄人么?
不行你咋说?黑毛摸出一根烟递给老八:演过这几场,马戏团便要散伙,狗埚怎么办?我不能老带着他吧。
狗埚脑袋“嗡”一下就出了故障,怎么也不如往日那么机灵那么好使。黑毛的声音如马戏团里抽那些猴子的鞭子,呼啦啦在空荡荡的帐篷里舞着,把狗埚的脑袋抽出了故障。
狗埚脑袋又嗡地一下出了更大的故障,那些鞭子哗啦一下变得有点像刀子,黑不溜秋的刀子,把他的脑袋捅出了更大的故障。
行,我领回去行,不过你得给一笔钱,他出来这些日子,要是给我编箩筐,赚多少钱你知道吗?老八说,我日他个老先人,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还得伺候这个狗日的。
钱我当然会给的。黑毛说。
多少?老八紧盯住黑毛。
这个账我算了的,黑毛抽一口烟:一千二百块。
说笑话吧!老八咧咧嘴:你不怕闪了舌头?
这里头除过你从我手里拿去的,和狗埚从我手里拿去的,他跟了我8个月,是8个月吧,对,9个月,每月工资300,是多少?三九二拾七,对吧。黑毛说。
每月就300块呀?老八叫起来。
他是马戏团里工资最高的,其他都是250块。黑毛丢掉烟头。
我看你们都他妈不止二百五,简直就是昧良心!老八说,这马戏团的钱都是谁挣的?以为我不在马戏团里就啥也不知道,狗埚给你赚了多少,我心里有数,你心里更有数!
别火,我说老八兄弟,黑毛又点上一只烟:听我说,我黑毛不是个昧良心的人,否则一分一文不给你也说得过去,我找一个借口把狗埚一扔,拍屁股走人,谁说我错了?我是个野摊子,说散就散,天不收地不管,我不给你钱,你看我两眼半还得放下,所以,你和我好好说看咋个样,硬来,我说不给就不给了——你知道,当初狗埚跟我是咋说的么?当着团里所有人的面,狗埚说,团里管他吃管他穿,他要钱没有用,所以他一分钱的工资都不要。
瞎扯!
瞎扯我黑毛不是人。
疯了!这杂种疯了,脑子进水了!老八差不多要跳起来。
我不是个昧良心的人,我不会亏待任何人的,黑毛说,所以,狗埚的工资我不管他要不要,我都如数给,亏人的事我黑毛不做。
老八木木地站了半天,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想不明白,就干脆放弃,然后对黑毛说:两千七百块太少,再加点。
不加,因为不能加。黑毛说,别人看样怎么办?
别人能和狗埚比么?狗埚是主角。
这个时候都朝钱上瞅,谁管你主角不主角的。
再加200。
不行。
150,可以了吧?
不行。
100块,日他先人,我这张老脸还不值100块么?
黑毛扑哧一笑:老八兄弟,你可真有意思,行,加100,但你得保证不说出去。
狼不吃的杂种!老八骂道。
骂谁?
骂那个不要工资的痴熊杂种!
七
在空荡荡的帐篷里,狗埚觉得自己也不断缩小,缩小,并在一个冷冰冰的深洞里慢慢沉下去,像一个小黑球似的嘁哩哐啷地滚下去。他好像才明白过来:其实他不过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矮人。不管你的心有多高到头来你还是个一钱不值的人。谁也不需要你谁也没有把你当成一个人。狗埚脊背上陡然冒出冰凌似的阴冷,这阴冷告诉他: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人不把人当人看。人世间所有的罪恶龌龊都源于人不把人当人看。这个可怕的发现让狗埚牙关紧咬浑身发冷。后来狗埚又觉得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丝隐隐的暖暖的东西在流淌。他努力地想找出这条暖流的源头和流向,脑子却一塌糊涂。一个他所熟悉的笑声从什么地方传过来,他心里才温温地一动,狗埚觉得他球一样的身子还没有滚到那个冷冰冰的深洞底下去。他还有救。因为他心里有一股暖流在轻轻地流淌着。他终于找到这股暖流的源头了。
洪云。
狗埚掀开那道帆布走过去,叫了一声。
洪云回过头来,看见黑球般滚过来的狗埚,咯咯笑起来:小崽子,穿过边境有何贵干?
狗埚直愣愣地望着洪云。
洪云给狗埚的样子逗笑了。你到底要干啥?这可是女演员的地盘,男人免进的。
狗埚终于开口了:洪云,我要和你结婚。
啥?所有的人似乎都没有听懂狗埚的话,一个女演员又追着问了一句。
我要和洪云结婚。狗埚说。
这下所有的人都听懂了。听懂以后大家倒懵了,似乎愈发不知道狗埚刚才说的是什么。但是所有人的脑子还都暂时管用,所以立马就对狗埚的宣言式的话做出了回应。
这回应是一大片惊天动地的笑声。
狗埚却不笑。这情形有点像舞台上的相声演员。抖出一段笑料把观众笑得死去活来自个儿却一板正经面孔紧绷,因而愈发教人发笑。
洪云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副久经沙场处乱不惊镇定自若的老练模样。她朝狗埚打个手势。
狗埚走过来。
洪云突然扯开上衣,又一把解下白花花的乳罩,那两个蓬勃的雪亮亮的、如绵羊尾巴似的大奶呼啦啦就滚了出来,她甚至还拿手把那两个羊尾巴托起来,笑眯眯地对狗埚说:你能摸它一把,明天我就和你走,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去。来,摸一把。
狗埚突然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一片白茫茫。他连伸手的想法都没有了。他知道就凭他的个头,要摸到那两个羊尾巴,脚下得放一条凳子。那两个白花花的绵羊尾巴似的乳房高耸着,仿佛在天上晃来晃去的。大乳房向他狗埚证实了这样一个道理:连女人的乳房都摸不着的人,还能占有这个女人的身子么?占有不了女人身子的男人还算个男人么?
狗埚,你心太高了。狗埚在离开女人们的棚子时想。
狗埚悄悄来到孤单单的娅丽跟前。
老兄,现在恐怕只有咱俩是能够处在一块儿的朋友了。但他很快又想到这条蛇说不准在什么地方,如乱草堆里,山坡上,河水边等等,大约还是有朋友的,可怜的只是他狗埚自己。
八
一辆绿色的越野车在洛河滩里跌跌撞撞地扑腾了一阵子,在帐篷外边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头发长得比马戏团所有女演员的头发都要长的男人,他向旁边的人打听黑毛。一个女演员跑去找,不大一会儿黑毛就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望着那个女人似的男人。
找我?
那人瞧着这个曾经在省杂技团红火过一阵子如今却土头土脑的小班主,甚至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说:我姓张,电影《活活憋死人》摄制组的人,副导演。我们听一个从洛州回去的朋友说,他在你们的马戏团里见到一个矮得出奇的人,有这个人吗?
有,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黑毛说。他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没了一点好感。
那人瞥了黑毛一眼:我们剧组缺一个男主角,侏儒。我想看看你团里的矮子。
他在睡觉,恐怕没空。黑毛说。
那人显然是觉得不该小看这个土头土脑小班主,摸出一根烟递给黑毛:为找这么个小矮子演员,摄制组就差到国外去了。
你们摄制组也够辛苦的。现在干什么都不容易呀,那些拍电影的都牛乎乎,看谁谁扁,可别看一个咋咋唬唬耀武扬威的,拍出的片子没人看,卖不出拷贝,投资老板不高兴,不管你是多大牌的导演,一样灰得跟孙子似的他妈见人低三分,可真要像你们这个片子的名儿,别人不说,自己就把自己活活憋死了。不容易呀!黑毛冷冷地发着感慨。
那人也是见过世面的,避免和黑毛正面交锋,一笑:没错,不容易,所以还得你帮忙。
像我们这样走江湖的野班子,要混口饭吃靠什么?只有靠自己,靠绝活,靠别人没有的!黑毛笑着,我们靠的就是这个小矮子,没有他,我们马戏团就得喝西北风。
你真幽默。那人盯住黑毛,咱两家的情况差不多,如果我们摄制组再找不到这么个小矮子,也会喝西北风的。
你们是什么,电影厂呀!你们喝西北风,我们还得求你们留几口哩。
我说了你这人真幽默,其实是含蓄,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谈到钱,如果这个小矮子适合到我们剧组的话,你打算要多少钱?那人说。
现在谈钱合适么?我们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谈钱,挨得上么?黑毛说。
那就让我看看那个小矮子。
这世界上除了孩子,恐怕没有比他更矮的了,信不过你就走人;要信得过我,你现在就去考虑两个问题,一个是钱——别嫌俗,这话咱怎么也绕不过;另一个是,得给我们马戏团演员安排几个角色,要求不高,配角就行。
我必须得看一眼那个小矮子。
黑毛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答应了:那好吧,跟我来。
他们就来到那铁笼子跟前。黑毛一伸手:就他。
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