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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后来还见到她么?”
乌曜听她问,想起小时候,又笑了:“……见过一次。那时我也不乱跑了,天天围着树转,要她出来,她也不理我。我要烧树,被阿母关起来痛打,五天下不了床。”
“你,你要烧树……”这样对村子的守护神,郁姝终于知道他有多胆大妄为了,难怪师父怎么也管束不了他。
“我躺了五天,做了个梦,梦见她,就是那个样子,竖眉傲然站在那里,红裙漫天。我醒来也想明白了,如果我成了灵巫,有了与神灵沟通的资格,就能自由和她说话,就能常见到她……那个时候,我才认真开始学习巫技。”
一阵风过,枝叶“飒飒”作响,郁姝想,枫神应该能听到乌曜的话吧?
“不过后来啊,我最希望的是能有自己的守护,那多威风!如果她再不肯见我,我就叫他们咬她,敢瞧不起我!哼!”乌曜背对着树看着远山江流,叉腰大声说。
还、还是不要听到吧,郁姝心虚地看看枫树。
江风微凉,乌曜与郁姝靠着树坐下。村口在一个土坡上,有两条路延伸向西,一条通向北边山里,一条向下靠近江边。隔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岸滩,江水缓缓流淌,偶尔漂过几条小船,更远处是山峦叠嶂。好像所有的岁月都是如此平和,谁会想到就在这之前发生过惊心动魄的战斗呢?
乌曜很快振作了起来,脸上也恢复了原来的轻松,说:“后来阿母为我找来了一个朋友,他不害怕妖兽,你猜是谁?”
郁姝犹疑地看看枫树,摇摇头。
“当然是芦呈啊!”
“芦呈?他……他为什么不怕?”
“他是桂树精!”
郁姝吃惊,难怪他身上的香气隐约熟悉又不同。
“阿母说他很有灵气,破例收了他做徒弟,可惜因为不是人,不能主掌祭礼。还好他自己明白,心性也淡薄,出师了也不肯去都城任事,宁可呆在这里陪着阿母。”
郁姝想了一想,道:“收芦呈做弟子,你阿母也是为了你吧?”
“是啊,我也不老往外跑了,即便出去,有他在,恶灵多不敢近身。”
郁姝不由叹一口气,说:“子兰……就没有你这么幸福。”她听乌曜提起小时候,触动心事,不仅为自己,也是想起了子兰。
“他么?哼!他还有什么不好的?无非脾气太怪吧?”
“他若是有你的开朗也许就好了。他性子冷,不爱说话,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可是也不能怪他。你知道么,他虽是楚王的小儿子,大王并不喜欢他;夫人对他虽好,可是常常不在身边。因为大王不喜欢,连宫人们也不肯好好对他,他小的时候只能一个人呆在宫里,那样一个空落的地方。只有先生来了才有人与他说话。先生后来收他做弟子,便让他住到自己家里,那时我才认得他。”郁姝望着江水,淡淡眉毛蹙着,眼中的忧伤亦如水波流转。
“楚王为什么不喜欢他?”
“不知道……有人说,因为他出生后腿有残疾,大王认为不吉利,格外疏远他。他知道了,不肯瘸着,也不愿人抬,一定要自己走。炎夏不说,就是冬天里也练得身上出几层汗,晚上疼得睡不了觉,又不愿叫苦,嘴都咬破了……当初连站也站不稳,你看他现在走路,不知道的人哪里相信他腿不好呢?”
郁姝想起子兰那时的样子,瘦弱而倔强,忍不住又要流泪——她没说,子兰流了多少汗,她也偷偷流了多少泪。
乌曜瞧着郁姝眼眶红了,这次没有笑她,有点理解郁姝总是护着子兰的心情了。他乌曜未出生时父亲已为国战亡,阿母以前经常讲起父亲的事情,知道如果父亲在,自己会更受疼爱。他奇怪竟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父亲。这么说起来,那个一脸冷傲,脾气极大的子兰也不容易。
“先生知道他孤僻,临来汉北时要我留下照顾他。我偷听了他和夫人说话,以为真的是他赶走了先生,去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问急了就走。
“……我一赌气就撇了他来找先生。现在先生出了事,他那样着急,细想想事情未必如我所见。”郁姝越说越伤心。
她憋了一年多,不敢跟先生说出实情。她自己受的委屈不要紧,她怕先生对子兰失望,只说子兰觉得先生偏心乌曜,所以她生气离开了都城。
这时想着子兰下落不明,生死难卜,眼前闪现他被巴人挟持落入水时决毅的眼神,心如刀绞,不由埋头伏膝大哭:“我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是生他的气,原来是我不信任他!”
郁姝性格柔婉,有时和乌曜嬉闹,也不过就是斗斗嘴掐掐脸,乌曜还没见过她这么情绪激烈,一下也不知怎么劝解,要她抬头,她哽咽着抱住手不肯。乌曜无法,起身蹲在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说:“郁姝,你不要哭,我刚才就想好啦,我去和阿母说,提前让我出师,我立刻去找子兰!”
郁姝猛地抬头,脸上都是泪,长长的睫毛上一层水雾,她慌了,用手背抹抹脸:“出师?不,不行,师父不在,太危险了!”
“有我阿母是一样的。子兰不也偷偷收服守护兽了?我怎会比他差,我可是观氏后人呢!”
不等郁姝再说,乌曜扬扬凌乱的黑发,目光炯炯,眼中满是自信,安慰她继续说道:“别急,郁姝,没什么可担心的。等曹大伯——哦,就是刚才的主掌——打听到了消息,我们就去救他们!既然是活捉,总不会那么快有生命危险吧?只要人活着,我一定会找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巫师来源有考古可证,不过具体的变迁及规则是自己虚构的,写得太复杂不好,干脆就简化了。
这一章可以看到乌曜的初恋情人形象啊,我觉得是,O(∩_∩)O~
☆、九 别离之歌
九 别离之歌
茫茫无尽的黑暗,悬浮,冰凉,死寂。
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无数贪婪目光的重重包围。
嘀嗒。
嘀嗒。
看不见的怪物蠢蠢欲动,随时会扑上来,撕咬,吞噬。想大叫,发不出声音;想挣扎,完全不能动弹。
吱呀。
柴门被推开了。
一个孩子蹒跚而入。
“你是谁?”
角落里传出小心翼翼的声音。
孩子看不清问话的人,大声反问道:“你是谁!”
滴嗒。
滴嗒。
这是什么声音?
子兰只觉眼皮沉重,费力睁开,恍恍惚惚中一双眼睛印入眼帘,忧郁而关注的眼神,带一点畏怯。
“郁姝……”
有人喂他吃东西。
困倦与黑暗一同袭来,扑天盖地。
吱呀。
郁姝轻轻推开院门,走了出去。她很疲倦,然而根本睡不着。
第三天了。没有任何消息。
淡淡的月光,将安静的村寨笼在空寂之中,偶尔听得到狗吠。夜里沁寒,郁姝摸摸身上,忘了多披件衣服。她也懒得再回头了,在小路上缓步走着。
乌曜当晚就由女媭大人主持出师血玉仪式,正式成为巫师。
巫师独立之后,只能由自己的守护兽保护,这也是为了避免巫师扩张势力。这样女媭大人就无法派守护兽保护他,乌曜不顾郁姝劝阻,昨天清早坚持独自去了深山险川。他要熟练控制灵力,最好能够收服至少一个守护,向山神河神证明自己的身份,还要登上昆仑山,得到帝江神的允许。
完成这些事情,据说有的巫师甚至要几年时间。女媭大人如此放心地让他去,郁姝也只好相信乌曜能平安顺利办到。
感到欣慰的是,昨天将近傍晚时,曹大伯派出去的又一批渔民带回了尹苴。他在离峡谷不远的河滩上昏迷不醒,手上腿上都有被岩石撞破的伤口。因为周围树丛碎岩密布覆盖,许多树冠一半延伸在水面,不好搜寻,差点就错过去了。幸好伤势不重,女媭大人建议他还是尽快回赵,尹苴犹豫后同意了。
只有子兰毫无音讯。
女媭大人派出去的守护兽找不到任何线索。看来巴巫对此做了防范。
四周的景物在黑暗里静默。窄窄的石土路带着更添凉意的白,蜿蜒向前,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寂寥落。
郁姝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到了村口。枫树高大蓊郁屹立于坡上,月光为她罩上一层银纱,黑白之中所有的美丽收敛,素静而圣洁。
走到前天的位置坐下,郁姝想起了那天乌曜说过的话。乌曜在经历艰险,为了先生和子兰;而自己呢,不知道能够做些什么。
郁结满怀,难以排遣,郁姝启唇轻轻唱到: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我在那幽深浓密的竹林里啊,望不见天空,路途是如此的艰难啊我姗姗来迟。
这是先生写的《山鬼》祭词中的句子。他让郁姝练习祭歌与祝舞,郁姝很刻苦认真,然而竟没有一次练习能像今日在心中真切感到词中的酸楚。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我孤独一人伫立于山之颠啊,只看得到云雾茫茫忽卷忽舒;山色阴郁啊昼如黑夜,东风飘拂处神灵降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我痴痴等着你的到来啊忘记了归去,你可知道岁月流逝啊芳华怎能永驻?
且唱且舞,眼泪又扑扑落下来。那天哭起来吓着了乌曜,害得他急着去救子兰。现在是一个人,应该没关系吧?
泪如堤决,哭得歌也唱不下去了;翻飞起舞,而影子虽无声,落寞痛苦同样无处掩藏。郁姝停下,失神默立半晌。
想想也不能久留,若叫女媭大人他们知道又要担心。徐徐转身,脚下不远处,有一道长长的人影。
“是我,别怕!”不待郁姝惊叫出声,尹苴忙说。
“是你!”郁姝苏了口气,忙低头遮掩,擦擦脸上的泪,“……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听见你开门的声音,不放心,跟过来了。”尹苴装做没看到,笑笑,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