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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回宫,楚王命太子与子兰入寝殿去。
子兰朝灵均行了礼,便要离开。灵均叫住他,轻轻叹息一声,拂一拂他外袍上的薄尘,微笑道:“做得好。”转而笑容又淡去,眼中一丝忧虑浮起,似要说什么,最后只是轻道:“……委屈你了。”
子兰默默再一揖,向后宫走去。
那坚定的步伐,挺秀的身姿,全不是记忆中那个将头埋在他怀里的小小孩儿了。灵均不知该欢喜还是惆怅。
已是半夜。乌曜在房里睡得好好的,被人叫醒。
那子兰留在宫里,呆了两日,居然说一直睡不着,夜里出来,要在先生这里休息一晚养养精神。先生素来极重整洁,哪知近年来只在宫中安歇,乌曜回来了随意打扫一下就算了,这下偏偏被子兰逼着大半夜的把房间清扫干净。
乌曜泼了数不清第几盆水,丢下抹布,一屁股坐到阶前,喘气道:“就这样吧,够干净的了,你要不肯住进去,就在外面冻一夜吧!”
子兰皱着眉到处检查了一番,方到堂前坐下,道:“露水重,进来。”
乌曜被搅得瞌睡全无,看那子兰也并不困倦,便进屋放下了帘幕,抱怨道:“你怎么这么娇气,要有在那大殿上一点大义凛然之气就好了,不就是睡个觉,闭上眼什么也看不见。”
“怎会看不见?看见的更多。”子兰倒了杯水,递过去,不愿多说。
乌曜简直受宠若惊,坐下咕嘟咕嘟喝完,一抹嘴问道:“据说你在大王寝殿还对着太子横发了誓?”
“太子还是不肯相信我甘做人质,我便说,若秦执意以他为人质,他有任何急难时,我定会动用巫力助他,有令尹与父王在旁,他才信了。”
“你这场戏算做得足。”乌曜看着子兰,想了想,道,“秦王若真答应以你为人质,你去?”
“当然去,不是正好再查探指环之事么?”子兰轻笑,“只怕是那秦王不肯我再去。”
“万一那太子横真有什么事,你去帮他?”乌曜摇头。
“自然,我不必与他生隙,这正好博得他更多信任。”子兰答得爽快,满含讥诮笑道,“而且他必然会有事。”
乌曜叹道:“是了,太子横那种脾气,怎么忍受得了处处受拘禁限制的日子,秦人死板刚硬,冲突免不了。可是,若有害于楚就糟了。”
子兰面无表情道:“秦是虎狼之国,怎会真心与楚结交?迟早对楚不利,早些面对还来得及,等秦王稷羽翼丰满就晚了。”
他说着,起来信步踱到房前,推开一扇门,屋里传来细碎的铃音,他抬眼,见那窗前挂着一串丝组相编缀着的铜风铃,铃下坠有一个小巧的香囊——他推开的是郁姝的房间,子兰眼里的光芒一瞬间暗下来。
又一阵风吹进房间,风铃轻轻摇荡,乌曜略带迟疑的声音也随之传来:“那么,太子作人质,你真的娶樗里疾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七纡轸何托
五月,楚太子横赴秦为人质,秦出兵救楚,齐魏韩三国退师,楚有惊无险。
六月,楚王幼子子兰大婚,娶秦国公室之女嬴嫦为夫人。
平野幽阔,南边黑蒙蒙的山峦起伏,尽头处垂着寥落几颗星,暗淡无光,但那个方向是郢都。
郁姝靠着草垛坐下,已过黄昏时,可她不想回去,即使巽从来少语,她也再没有多的力气硬撑着笑脸面对任何人了。
入夏夜风邀凉,有些沁心,郁姝靠着软软的草垛,干草的香气里有丝丝栀子的香,郁姝想起来,摸摸发髻,拿下两朵洁白的栀子,轻轻捻着花枝。
日入后,村里姐妹们聚在一起绣花,是哪一家栀子开得好,拿了一大把来,一人挑了几朵戴着。大家散去了,郁姝独自转到这里来透口气。
嫂子姐妹们在一起,总会有拉扯不完的话题,议论起几个月前三国联军伐楚的事,都道还好是虚惊一场,接着自然便提到了公子子兰的大婚,惊奇,艳羡,说着各种传闻。
这件事郁姝比她们知道得早,乌曜匆匆来告诉她,想来是怕她猝不及防而不堪承受。
乌曜来看她,芦呈也来,先生几番命守护兽速风来,送来好些东西。郁姝知道他们担心,更不肯露出一点痛苦之色,即使他们知道她是强颜。然而在众人面前,一晚上装作和她们谈论的人毫不相干,她疲惫不堪。
其实,真又有什么相干呢?
自己那么坚决地走了,连面也不肯见。他那么倔强骄傲的人,这么多年不曾亲自带过一点讯息给她,是恨她绝情,再也不肯理她了?
先生多次带信来,要她回去。她倒是很想若无其事回去,只作侍奉先生的女祝,只是他们的师妹。然而她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做得到如此干脆冷静,又怎么敢与他相见见?
时间不是可以带走很多东西吗?为何带不走思念和牵挂?
一阵刺痛从心上传到发抖的指尖,她不愿再想。
栀子洁白鲜嫩的花瓣黑暗里也看得分明,雪玉初旋,暗香流连。她定了定神,将花再簪上去,捋了捋发。
一个清扬的声音道:“你跳祭舞时也带着吧,我那时去看。”
“不行呢,跳起舞来我怕掉了摔坏了。”
“有什么要紧,你喜欢我再送你就是。”
“不,我就喜欢这一样。你不要再送别的了。”
……我把玉簪送你,就是要你知道,我芈子兰绝不负你!
……宛如就在眼前的一幕,掀起惊涛骇浪般,郁姝哽咽着一把捂住了嘴,眼泪便如绷断线的珠子骤然迸落。然而那黑亮幽深的眸子还不放过她,带着笑意,蓄着柔情与霸道,嘴角噙着笑意,一点点靠近:“你真不想做子兰夫人么?”
郁姝再抑不住悲恸,倒在草堆中失声痛哭。她用力捶向草垛,然而草堆软厚,没有一丝回力,她的挣扎悔恨全没有释放之处。心里一遍遍说着,不要不要不要!可是,是不要自己再去想这残酷的事,还是不要子兰这么做?
她以为自己大义,为子兰着想,其实,她何曾甘心过?
她就该如小时候一样,当自己受不了院子里的清冷,还不能移动时,要他忍着烈日寒风,整日整夜陪着她,一步不离;她就该固执一点,要他带着她一起离开繁华都城,厮守于山水间,她相信他会答应,即使心里不愿意。
他没有负她,她却退却了。如果可以重来,她会如何做?
她不肯回去的,亲眼看着别人陪在子兰身边,她不愿意;忘记子兰,她做不到,心里更不愿。如此放不下,舍不去,又不能勇于得到,怎么办?
郁姝万分惶惧。这样软弱的自己,还能守候在他身旁吗?她听见自己的泣声,在浩茫夜空下,风一吹,如青烟转眼散尽,微弱而无力。
子兰……
不知过了多久,她怔怔起身拭了泪。
千万般思量计较,痛还在,没有一丝减弱,然而这一番宣泄总算让自己平静了许多。她坚持离开众人的庇佑,就是希望自己坚强一些。他需要,她便守着他,如果他不需要了,自己也总要跌跌撞撞走下去。
然而路的前方是什么?
郁姝茫茫然转身,惊得一退,巽站在离她不远的草堆旁,银洁的月光照着这一片场院,平地与高高低低的草垛皆是一片霜白。影子在他身后修长。
他有意站在月光下,许是怕惊吓着她,手里握着他那把极少离身的剑,脸上没有表情,这么一直望着别的地方,听她惊声方转过脸来。
最近他应该看出了她的反常,上山打猎少了,稍微长一些时间不见她,便会来寻,常常跟着她,这样的关心让她有些疲累,却也添了温暖。
脸被风吹干,绷在脸上,郁姝忙低头抹了抹脸,眼睛该是红肿着的,何况,不知他这么站着等了多久,再掩饰也无用,好在他从来不多问,这令她多少松了口气。
巽接过她手里装针线的竹篓,默默走在前面。天晚了,万籁俱寂,他们一前一后走着,郁姝看着巽清瘦而挺拔的背影,终于小心说道:“巽,你可有什么打算?”
巽没有答话,依旧前行。郁姝道:“我要离开这里了。今年的祝祀已开始,先生说我不必去,而我还不想回都城,想到四处走一走。你肯留下自然好,这就是你的家,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也只管去吧。”
巽这才站住了,回头望着她,目光深沉。郁姝也站定,低下头,她不愿他问原因。
“我跟你去。”巽开了口,语气带着不容分说。
十二月。
乌曜打算去上官邑府休养一番,前些日子端午重阳不算,秋祭也由他主持,累得人也瘦了一圈,这一次也不乘守护了,改成骑马,晒着冬日暖阳,欣赏沿途风景,晃悠悠过了大半日才到上官邑。
邑府守卫都认得他,要去通报,乌曜嫌慢,自己进去,才知道为何伍田没出来接他。
“放开我!我要见邑君!”伍田扯着一名女侍走过长廊。那女侍一头乌发束带松散,双臂死力挣扎,哪里奈得过伍田。伍田少有的苦着脸,边拉她边好生劝道:“走吧走吧,主君待你真够宽容了,连我也不敢高声说话,你倒好……”
下了长廊,那女子被拽得转过身来,乌曜瞧了半天,嗬,这一下认出是那位女扮男装在秦驿馆碰到的女侍。
伍田狼狈不堪,高声唤了两个小仆过来,道:“带她回夫人那里去。”
伍田总算脱了身,大松一口气拂拂身上,又理了理帽子,看见乌曜,忙换了笑脸,小跑过来,喜道:“灵曜大人来了!怎不唤田一声来伺候。主君在书阁,可直接进去。大人想吃些什么,我命庖子去做。”乌曜就喜欢他机灵,他见了刚才一幕,有心要问个究竟,便等着他,于是道:“我以为你忙呢。”
“唉呀,让灵曜大人见笑了。”伍田与乌曜也很熟,只是在其他下人面前,少不得做做样子,没其他人了,伍田一下垮下脸,哀求道,“大人替我说说好话吧,不然公子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