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个黄点,父亲说这叫莲叶田田,池中有水,可灌砚田,田侧有莲,池畔见正,天上有龙,兴
云致雨,为降甘霖。
他轻拂砚面,立刻留下小手印,赶紧使劲地搓,却搓出一条条的老泥,像是从久不洗澡
的身上搓下来的一般,令他难解的是,这砚石说明总是“洗澡”,为什么每次搓,都会出现
老泥?
父亲洗砚,是不假他人之手的。而且既不用肥皂,也不用丝瓜瓤,而是专托朋友找来已
经变黄的老莲蓬,磨拭砚上的黑垢,洗完之后,除了底部和侧面用布擦干,对于砚面是绝不
碰触的,说是留一些水,正可以润砚,而且如果用布擦拭,难免留下棉屑,磨出来的墨质就
不够细了。父亲甚至总要保持砚池里的水,说是用来滋养石头,免得枯干。那哪里是一块砚
台,根本就是父亲案头的山水,一片可以灌、可以耕、云蒸水起的土地。
只是父亲故后,那块田便难有人耕了,母亲不准他用,说是小孩不懂事,容易弄坏了,
但是母亲还总是为那砚台注水,且说着与父亲一样的话:砚台要滋养,免得枯干,每次看母
亲缓缓地收拾收房,见到砚台,像是吃一惊,赶紧冲出去倒半杯水进来,突然欣开檀木盖,
将水注下去,又匆匆地盖上,走了出去,他心中就对那砚台升起一种特殊的感觉,甚至是一
种敌意。
初中一年级的早春,家里失了火:当他焦着头发跑出大门,熊熊的火苗已经冲破了屋
顶,第二天的清晨、母亲带他回到废墟上,走进断垣,只见许多人,一哄而散地跳出墙去,
劫后残余的一点东西,全被捡走了。母亲跨过一堆堆烧焦的衣物,算着位置找到书房的残
碟,将破瓦和发着炭酸味的断粱小心的抬开,风乍起,未烧尽的书页随着烟灰飞扬,就在那
层层的焦土间,露出一块深紫……。
“因为它倒扣着,看来是块烧得半焦的砖,所以没让外人捡去。”在废墟上;临时搭建
的草案中,他的母亲又为那方端砚注上清水:“全赖这云龙啊!所以没烧坏,恐怕这石头也
有灵,合该跟着咱们!”
当年秋天,他参加学校的书法比赛。
“把这块砚台带去磨墨!”母亲居然说出这样令他有些吃惊的话:“你现在大了,应该
知道珍惜,而且参加比赛也应该有件利器。”
果然他的砚台一进场就吸引了同学的注意,唯一的缺点,是占据太大的空间。学校的桌
子,本就个大,剩下的地方,勉强摆得下竞赛用的毛边纸。
依照记忆中父亲研墨的方式,他将水从研池里移上砚田,再遵守“磨墨如病夫”的原则
缓缓研磨,问题是,前后左右的同学早已开始写,他们多半使用现成的墨汁,再不然则用带
着墨膏的塑胶盒,即使是和普通砚台的同学。由于从来不洗,砚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墨垢,
没有磨几下,也就可以开动了。
他心里有些着慌,急着动笔,第一笔才下去,就晕开了一大块。豆大的汗珠突然从额头
冒了出来,轰轰然,他不记得是怎么写完,只觉得缴上去时、跟别人的作品放在一块,自己
的墨色特别淡,仿佛孱弱苍白的病人,站在许多黝黑的壮汉之间。
“父亲不是说这砚台特别发墨吗?它让我丢人丢够!”
他一进门,就把砚台扔在床上,剩下呆立着的母亲,他觉得不仅是自己受了骗,母亲也
同样被骗了儿十年:
“我还在磨墨,别人早已经开动。等别的同学都走了,我却还在洗砚台!”他生平第一
次愤怒地吼叫。
母亲一声不响地抱起砚台,又从床底下掏出一块火场拾回的破布包了起来。
再见那方端砚,已是许久之后的事。婚礼前夕,母亲捧了一件沉重的东西,小心翼翼地
放在他的书桌上:“你成家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这块砚台交给你,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但好歹也是你父亲心爱的东西,就收着吧!”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母亲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强者,如同那方端砚、过去是神圣不可
碰触的,而今却像是乞求他的收留。
新婚之夜,他喝了不少;却毫无睡意,坐在桌前,突然有要画几笔的冲动,新婚妻子为
白瓷的笔洗盛满水,他又要求再倒一杯清水过去,并将那方端砚推到面前,缓缓地将水注下
去。
十年了!一个曾经数十载不曾断过供养的石砚,竟然裹在那半焦的破布中,一待就是
10年。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度地干渴,小小的一个砚他,居然用去了大半杯的清水。起初水
的声音是暗哑的,随着水位升高,那水声竟泠泠地悠扬起来,像是小河倘水、春凌解冻;又
好似古老庭院中,在太湖石间流下的一冽清泉,不是单音的水声,而是由四周的石蝉,做为
共鸣箱的回响。为什么过去不曾注意,难道只有像父亲一样,将石砚正正地放在眼前:让砚
池另一侧的凹陷处朝向自己,才能因为回响,而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
“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他用手指从砚池中眯了些水到砚田上,轻轻地揉
搓,仿佛幼时的动作。却觉得身边的妻,恍如父亲高大的身影,而那纤纤柔荑,则成为了父
亲温暖的大手,抓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描去……
以后每晚练字,他就都用这块端砚了,即使忙得没有空动笔,他也喜欢用手指沾水,在
砚面轻拭,他尤其爱摩裟那田田的莲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绿色的石眼,和其间黄、黑的
圆晕,有着软硬高低的不同。在书里他已经读过不少有关端砚的文章,知道那应当是麻子坑
的作品。端石原是地球泥盆纪,由地下细腻的泥浆,经过亿万年的高压所形成,在它还是泥
浆的时候,或许有些不同成份的泥泡浮动,凝固之后,就成为了这种珍贵的石眼。
但他的妻子说石眼令她觉得有些可怕,好像石头成了精,瞪着绿色的眼珠,和黄色的瞳
孔,他便转述小时候要讲的故事给妻听,但把内容改成年轻的孩子丢下手中的石精,使一家
人逃脱,却再也找不到石精的结局,他觉得原来的故事太残酷了,使他用这一方端砚,都有
些不安。
虽不怎么爱砚台,他的妻却总担任清洗的工作,女人力气小,缩胸挺腹地捧着,有时练
字后看见妻子更衣,胸前犹留一道红印,加上妻说在清洗时,不知觉中总会磨伤了手,使他
终将端砚置人柜中。
出国前,他的母亲说:“这一去不知道就是多少年,以前人出远门,总要装一瓶故园的
土,到异乡不适的时候,就撒些在水里服下,你说美国海关不准带泥土,那么就把你爸爸的
那块砚台带去吧!本土是石变的,身体不对劲,摸摸石头也管用!
他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顺从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唯恐在行李中摔坏了,便放在随身的
旅行袋里。从维州跑到纽约,又转到田纳西、北卡、佛罗里达、饿亥俄和加州,每一次搬
动,都觉得端砚又加重了几分。
不过他确实常摸那方石头,尤其是在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揉搓砚面,也如同孩提时所
发现的,每回都能搓出许多老泥。他发觉那老泥不是由砚里产生,而是磨损了自己手指的皮
肤。好砚台就妙在这卫,看来柔软,像是玉肌腻理、拊不留手,却能在不知觉中磨蚀与它接
触的东西。
也就因此,这端砚实在是发黑的,别的砚台需要一百下磨浓,它则只要五六十下,不解
的是,为什么初中书法比赛时,却让他出了丑呢?
随着艺术造诣的加深,他渐渐领悟其中的道理。原来愈是佳砚磨出的墨汁,质愈细,也
愈容易晕,反不如瓶装墨汁,有时写下去的墨不浸,笔画旁边却见一圈水渍。可以说:差的
墨像是水和黑灰相调,墨灰不晕,而水晕。好的墨,则是水墨一体,水动墨也动。正因此,
画那飘渺的云烟,必须用好墨佳砚,才能表现得轻灵。
他尤其领悟到,人持墨研磨,但是砚磨墨,更是研磨人,心浮气躁的人,是不堪磨的。
问题是在这个功利为尚的时代,有几人能不浮躁,又有谁不希望能像用瓶装墨汁般立即
奏功呢?
这端溪佳砚或是一个时代的瑰宝;甚至更上许多时代,足以让米南宫惹得一身墨,忙不
迭揣人怀中的东西,却不一定能被这个时代所接受啊!
所以作大画,或示范挥毫时,他宁愿选择可以快速研磨,而且容量特大的“墨海”砚。
他以一种躁切的方式,任凭墨渣崩溅,顷刻磨就一滩墨,再神妙地挥洒出几幅画,博得满堂
采。
但是夜晚回到家,他还是注水砚池,想那莲叶田田的江南,广东肇庆斧柯山的端溪,和
垂入石洞的采砚工人。
随着探亲的人潮,他终于踏上了那块土地,却没有见到传说中泛着紫光的石版道,和
“踏天磨刀割紫云”的采砚人。一辆又一辆的货车,扬起漫大的尘土,震耳欲聋的切刀,溅
出一滩滩的泥水,国营工厂里,看到像是穿了制服般的砚台,整整齐齐地等待包装;端溪河
畔的砚坑,则是不断的抽水马达声,和切成方块的砚材,用履带输送出来。
在一处较讲究的厂房里,他总算见到一群雕砚的工人,成排地坐着,像是电子工厂生产
线上的作业员,传递着一块块的砚石。
挑选过的端石,先被削平了底,再依照砚面的情况画上花纹,由手操电钻的工人,打成
蜂窝一般,传递到下一站做细部的修饰。
有些砚田被特意地磨成微凹,据说是为模仿久经使用的古砚;有些砚石带着黄土和铁质
的斑痕,则以浓墨涂抹掩饰,只露出砚面上石质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