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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胡里图想一想答说:“事情很多,总要到黄昏才有功夫。”
“那么,”石显又问:“晚上可有约会?”
“此刻还没有。”
“既无预约,我就占先了!”石显对呼韩邪说:“明日晚晌,奉屈单于小酌。”
“何必客气!”
“决非客套!”石显很郑重地说:“明天我想找两位达官,与单于见个面。”
“喔,”呼韩邪很有兴趣地问:“是哪两位?”
“一位是冯大鸿胪;一位是——”石显姑且先空下来:“匡丞相。”
听说是丞相,呼韩邪自然重视。怕弄错了人,特意问一声:“可是凿壁偷光的匡丞相?”
“是!正是他。”
这匡衡字稚圭,籍隶东海郡,原是农家子,境况清苦。哪知匡衡生来好读书,白天下田,晚上才能用功,却又买不起蜡烛,因而在墙上凿个洞,借东邻富家的光读书。以后听说邑中有一家大户,藏书极富,便即登门自荐,愿为佣工,不计报酬,但愿得窥典籍。那家主人,大为感叹,允如所请。
匡衡多年苦学,终于成名。博闻强记,兼以口才过人,议论风生,由此得蒙先朝外戚大将军史高的赏识,荐为郎中。在仕途中扶摇直上,没有几年竟做到丞相。
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来应该大有作为。无奈匡衡学问虽好,能说不能行,所以大权旁落成了石显的工具。不过,由于少年苦学,有凿壁偷光的那段佳话,所以呼韩邪颇为敬重。听说石显邀他作伴饮宴,更觉兴奋,欣然乐从。
到了第二天下午,中书府热闹非凡。石显除了邀请匡衡与冯野王以外,又广延宾客,多征歌妓,香衣鬓影,舄履交错,几乎到了淳于髡所说的“一石亦醉”的那种境界。呼韩邪乐不可支,喝得酩酊大醉。当夜便宿在中书府,直到第二天近午时分方醒。
等起身盥洗已毕,午宴却又齐备。这一次的陪客只有一个大鸿胪冯野王。此人在朝中亦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是上党潞县人氏,名将冯奉世的次子。冯奉世九男四女,不但儿子个个杰出,长女尤其是难得一见的巾帼须眉。
冯奉世的长女名叫冯媛,选入掖庭,颇承恩宠,封为冯婕妤。一天皇帝携同妃嫔,临幸上林苑观兽斗,不想有头大熊,突然逸出栅栏,直扑御座。
皇帝左右只是些宫眷,见此光景,都吓得大叫一声,返身便跑。唯有冯婕妤从皇帝身后闪出来,一直往前,挡住了熊的去路,幸亏有此一挡,左右护卫的郎官,才能及时赶到,斧钺交施,制服了那头大熊。
皇帝惊魂虽定,却不免困惑。问冯婕妤说:“那么一头狰狞蠢恶的大熊,人人都怕,何以你就不怕?”
“臣妾何能不怕?”冯婕妤答说:“不过臣妾听说熊性与其他猛兽不同,得人而止。为了保护圣上,冒险一试。”
因为有此救驾之功,冯婕妤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尤其是太后,对她更为看重。
是故石显特邀冯野王作陪,一半固是表示尊重他的职掌,一半也是有意为他与呼韩邪拉拢——石显料事比较精明,预见到求婚公主一事,恐有窒碍,到时候或许要请冯婕妤出来斡旋。而外廷臣子中唯一能向冯婕妤有所请托的人,就是冯野王。
那呼韩邪粗中有细,听石显一提冯野王与冯婕妤是兄妹,便知他的用意,所以席间不断为前夕的大醉失态而道歉,同时也很恭维冯野王,特别是提到冯奉世当年在塞外的威名,肃然起敬,仰慕之色,溢于言表,使得冯野王大为感动,当然也就深具好感。
午宴既罢,呼韩邪回返宾馆。石显却将冯野王留了下来,有事商量。
商量的正就是呼韩邪求亲之事,石显却先不说破,“冯公,”他问:“你看呼韩邪此来的意思如何?”
“很好,很好!颇有和好的诚意。”
“正是!”石显说:“不过有件事恐怕不容易向圣上陈奏。”
“喔!何事?”冯野王问:“莫非又想中朝的赠与?这怕难。
频年征伐,国库不裕,如之奈何?”
“倒不是在财物有何企图。他是执持中朝的家法,有意为天子之婿。”
“原来是要求和亲。这——”见此光景,石显故意这样说:“我看只有拒绝他了,即令他大失所望,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中书,”冯野王很注意地问:“所谓‘大失所望’者,意思是他志在必得?”
“有是有这样的意思,不过太妄诞了!婚姻原是两厢情愿的事。不能说,他要如何便如何!朝廷有朝廷的威严,哪怕——”石显故意不说下去。
冯野王不知是计,急忙说道:“中书,扶植呼韩邪,保我北疆无事,有多少心血贯注在上头。莫轻言征伐之事!”
“那当然。就交恶,也不能为这件事开战。说起来和亲不成,翻脸成仇,也叫人笑话。”
“是,是!若说求亲求不成,反挨了一顿打,这话传到四夷,人人寒心,只怕边疆从此会多事。”冯野王想了一下说,“不知道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打消此意。”
“很难。”石显大摇其头,“他们的想法与中原不同。只以为求为汉家天子之婿,是效忠的表示。倘或不许,即表示不以为其为忠,那,后果就很难说了。”
“这倒是棘手的难题。也许,”冯野王想了一下说:“皇上能舍私情为社稷,亦未可知。且等呼韩邪觐见了再说。”
“是的!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只好见机行事。”
等冯野王辞去,石显将整个情势考虑了一遍,认为呼韩邪的愿望,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实现,那就是在一种迫于情势,不容皇帝细想的局面之下,不能不许。倘或依照通常的惯例,上表乞请,则夜长梦多,结果一定不妙。
因此,石显奏请皇帝在便殿接见呼韩邪。因为在盛陈仪卫的大朝仪中,着重在礼节,所说的无非彼此和好之类的官样文章。而在便殿中,呼韩邪既可从容陈词,为他帮腔亦方便得多。当然,呼韩邪应该说些什么,是石显预先教导过的。
行过了礼,皇帝少不得有一番慰问,“你是哪天到的?”他问呼韩邪。
“十天以前。”
“路上走了多少日子?”
“整整一个月。”
“很辛苦吧?”
“多蒙陛下垂问。”呼韩邪挺着腰说:“外臣的筋骨好,倒也不觉得辛苦。”
“你越老越健旺了!”
“外臣不老!”呼韩邪应声而答:“外臣的阏氏,已经亡故。
外臣愿做陛下的女婿,替陛下保障西北边疆。”
皇帝一愣,“你,你说的什么?”他侧着耳朵等候答奏。
呼韩邪大声说道:“外臣愿意娶公主为阏氏,做陛下的女婿。”
“这,这,”皇帝左右顾视,“这是怎么说?”
“启奏皇上,”石显踏出来回奏:“和亲乃本朝列祖列宗的家法。呼韩邪单于忠心效顺,如能结以婚姻,永息干戈,再无外患,实为社稷苍生之福。”
皇帝这下真愣住了,以乞援的眼光看着陪侍的大臣,而大家都把视线避开了,于是皇帝指名问道:“匡衡,你怎么说?”
匡衡不愿与石显的意见相异,顿首答说:“和亲确为本朝家法。”
“冯野王,你看呢?”
“乞皇上以国家为重!”
以国家为重,当然顾不得父女之情了。皇帝无奈,只好答说:“许婚就是!”
“多谢陛下,不以外臣为不肖!外臣感激天恩,真正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接着扬尘舞蹈地俯拜谢恩。
消息传到后宫,公主大惊失色,当时就哭了出来。宫女飞报皇后,亲临探视。十六岁的公主一恸昏厥,急忙灌姜汤、掐人中,好不容易救醒过来,母女抱头痛哭。这下将老太后也惊动了。
太后未到皇帝的便殿之前,皇后已经先赶来向皇帝质问:父女天性,骨肉相连,何能忍心以十六岁的公主,下嫁既老且丑的呼韩邪?皇帝亦自知做了一件极孟浪的的事,无奈“天子无戏言”,话已出口,无法更改。只有要求皇后谅解他的苦衷。
商量尚无结果,忽报太后驾到。皇帝更为着急,只得上前迎接,亲自将太后扶上宝座,硬着头皮陪笑说道:“怎么把你老人家也惊动了?”
“听说有了大喜之事,我还不该来看一看?”太后冷冷地答说。
皇帝平时就畏惧这位老太后,此时自知做错了事,加以太后一开口的话风,便令人有凛冽之感,所以更讷讷然无以为答。
在难堪的沉默中,只听脚步杂沓。一群宫女拥着泪流满面的公主,匆匆而来。一进殿门,公主放声大哭,跪在太后面前,抽抽咽咽地且哭且诉:“孙女儿再不能在太后面前承欢了!请太后做主。”
“你别哭!我自有道理。”太后威严地喊一声:“皇帝!”
“儿臣在。”
“你身为汉家天子,莫非连亲生女儿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荫覆黎民?”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皇帝觉得负荷不胜,急忙也跪了下来,“母后责备得是。不过,儿臣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说:“和亲乃是本朝的家法,为了永息干戈,不能不许这头亲事。”
“哼!”太后冷笑道:“和亲虽是本朝家法,不过,你也要想一想,此一时彼一时,情势不同的道理。国势不振了不得已而和亲,委屈所以求全。这几年匈奴王单于自相残杀,其中最强的郅支单于,是我汉朝派大将甘延寿、陈汤把他击败了的,呼韩邪单于,因此才能不受他的欺侮。照理说,呼韩邪感德之不遑,何敢作此狂妄要求?”
这番义正辞严的责备,将皇帝说得不敢申辩,亦无从申辩,唯有推到臣子头上,“这,这,”他结结巴巴地说:“都是石显的主意!”
“石显,”太后厉声说道:“石显就是奸臣!”
“母后千万别动气,”皇帝唯求解除眼前的困境,这样答说:“儿臣去设法搪塞就是。”
“我不管你设法不设法搪塞,反正我的孙女儿决不嫁给匈奴!”
太后斩钉截铁地作了这个表示,起身就走,显得绝无丝毫商量的余地。皇帝不能不急召大臣,商议挽回之计了!
“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在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