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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我就是大家想的那样一个坏女孩。我一天到晚对二姨粗声粗气;把刚穿上的干净衣服弄得一塌糊涂;她给我洗头时,也不肯好好坐;到点了不肯上床睡觉。诸如此类还嫌不够,我开始偷她的钱。
偷东西,我知道真正的坏孩子才干这种事,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偏要这么做。第一次,我从二姨的大衣口袋里拿了1块钱,下一轮,我拿了3块。我并不是想买什么东西,我拿了钱,一点儿用都没有,随便就把它花了。记得我买过荔枝,那是南方来的鲜果,很贵,但我根本不爱吃荔枝,把它们都给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同学分吃了。我买的其它东西更是莫名其妙。
然后我就一心等雷霆爆发,电火从天而降,等二姨也加入讨伐我的行列。那时我心里充满恐惧,我知道只要二姨也开这个口,我便彻底没救了。但日子一天天过,风平浪静,二姨一如既往疼爱我、信任我。
渐渐我悟出来了,尽管那时我还说不出所以然:二姨对我的爱与父母对我的爱是很不一样的。如果我是个失败者,或为社会所不齿,诸如成了右派或反革命分子,我父母早晚会面对现实,承认我的确不成器。尽管这对他们来说很痛苦,因为他们也是爱我的,但他们对我的评价建立在我是否真正优秀的基础上。
二姨对我的爱全然不同。哪怕我命途多舛,哪怕我被法庭判罪,哪怕我遭全世界唾弃,她对我的爱不会稍有动摇。甚至,她会比从前更怜惜我,以补偿我在别人那儿受到的冤屈。她只听信我的一面之词,从不起二心。世上没什么能让她相信我不是最杰出的。她对我的爱是盲目的,简直不可理喻。人们会说这种溺爱足以宠坏一个孩子,但实际上,正是她的这种爱拯救了我。她对我有这么高的期许,我如何忍心让她失望!
当我明白了这点,就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行将灭顶的人突然踩到了一片坚实的陆地,恶梦逐渐消退,宁静重新回归。我不再因别人的幸运而心怀妒忌。他人纵有金山银山,我自有我的一方永不沉没的小岛,在她绿色的港湾里,静静停泊着我的心灵之舟。在她的甘泉滋润下,我可以放松休想,恢复信心,获取力量。以前我也许失去过一个家,如今我又找回了自己的家园,这么安全,这么美好。我知足了。
后来我向二姨坦白了偷钱的事。父母若是闻知此事,那还了得?他们非大发雷霆不可,二姨却平心静气地听完,对我说了朴朴素素的一段话:
〃你需要钱,拿我的去用。不过你得记住:将来要是你不得已跟别人借钱,千万不能忘了,而且你得尽早还给人家。过去我们家很穷,我对这种事特别当心。一个人受穷是她命不好,那也没什么。可一个人要是没有志气,不要强,那她就没出息,一辈子完了。〃
二姨说这番话时轻声细语,毫无造作,却在我心中镂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成了我此后安身立命的指针。其实,真正教我如何为人处事的还是二姨自己前半生的故事,这故事我从小耳熟能详,它在不觉中教我什么是自强,什么叫志气。除了自尊自爱,这故事还向我灌输了不少别的东西,比如〃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作为女子,贞节操守比眼睛更珍贵。
10 二姨的名字叫贞
二姨姓田,名奚贞。一个贞字,暗合了她的品格。她生于1904年,那一年光绪帝还在位,大权却牢牢握在慈禧太后手中。二姨娘家上几代都是皇家工匠,他们祖传的手艺是搭席棚。夏季来临或有重要的活动,比如红白喜事,大户人家都要搭棚。在老北京,一家的席棚是否气派,显示了这家有无经济实力。对这类门面上的事,人们可津津乐道了。得了夸奖的人家洋洋得意,被比下去的则会感到颜面大失。
御用的席棚,勿庸置疑,一定是首屈一指的,这里也寄托着二姨家祖先的骄傲。〃席棚奚家〃在老北京遐迩闻名。满清时期,奚家隶属内务府,住在皇城外筒子河西边,那一带当年住着许多这样给皇上家当差的手艺人。
二姨小时候,邻居肯定短不了在背后嚼舌头,说奚家祖上不积德。所以一连生了5个女孩,到最后才得了个男孩,男孩长大了没什么出息,反是奚家这五千金,受了她们母亲的调教,个个心灵手巧。
她们的母亲也是手艺人家的女儿。跟奶奶家不一样,他们不是旗人,无权无势,唯有一技傍身。祖传的手艺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光宗耀祖之源。只要后辈肯学,家中就不愁没饭吃。在这个意义上,手艺便是这些匠人们的〃铁杆庄稼〃。
二姨的母亲多才多艺,她擅长的并非琴棋书画,而是些居家度日的技能。她有心把这些技能通通传授给几个女儿,但俗话说,〃五个指头不一般齐〃,二姨的5个姐妹各各只领得了母亲的一招两招。
二姨的大姐长大成了烹饪里手;二姨排行第二,和四妹一样精于女工;二姨擅长裁剪,四妹擅长刺绣;二姨的三妹三十而殁,我还没出生;最小的妹妹做出来的点心则堪称一绝。
回过头看,二姨母亲教给女儿的手艺就是一份无形的嫁妆。若是她们嫁得个好人家,丈夫有身分有才干,那她们就安安分分做家庭主妇,这份嫁妆备而不用;若遇不测之风云,就像二姨的苦命,至少她们还能凭一双手养活自己。
二姨唯一的弟弟鹤立鸡群,从小受父母骄宠,又有五个姐姐将他伺候得无微不至。他去学堂读了几年书,因为日后要肩负承接香火和祖业的大任。而女孩则早晚是别家的人,替他人传宗接代。
二姨长到17岁,便许了人——父母将她许给〃饽饽田家〃。这家世世代代在宫廷里制造糕点,跟奚家可谓门当户对。男家着媒人前来提亲,二姨的双亲心中愿意,于是纳彩下定,单等择了吉日完婚。到这时,二姨未来的丈夫长的什么模样还全然不知,也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中国的旧式婚姻一向如此。作女孩儿的就该听父母之命,否则便数不孝。当然二姨也可以默默地祈祷上苍赐给她一位品行端庄的良人。
到了二姨的〃大喜日子〃。依照古风,新娘出嫁时要痛哭,以示对父母的孝心。二姨上轿时泪如泉涌,想到她从此背井离乡,去与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厮守,她把眼睛都哭肿了。
也许上苍听到了二姨的默祷:她的丈夫果真是个正人君子。他受过几年教育,不算文化人,至少觉得自己不能一辈子做糕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慎微而守法的人,不喝酒,不赌博,也不打妻子。
他和二姨结婚时,宣统皇帝已经退位,内务府自然也瓦解了。二姨的丈夫在国民政府找了一个差事,虽说他只是教育部下面一个科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挣一份微薄的薪水,却仍被很多人羡慕。那时要谋一份公务员的职务殊为不易,年轻人的出路只有当兵,盖因军阀割据,混战连连。但二姨的丈夫显然不是当兵的料,他能谋到一份赖以糊口的职业真的很走运,至少让他和家人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二姨因此也做了几年传统的贤妻良母。她先是生了个儿子,3年后又生了个女儿,丈夫的收入维持四口之家捉襟见肘,端赖二姨勤俭持家,量人为出。她自己一手把孩子带大,操持一日三餐,买最便宜的菜蔬,管大小所有人的缝补浆洗,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二姨从没在商店买过衣服和鞋子,一家四口的衣服和鞋子全是二姨亲手做的。
几十年后,她的手艺仍那么纯熟,在我父母花完了他们的积蓄之后,二姨就也为我们制衣纳鞋。我还记得二姨戴了老花镜,中指上套着银顶针,就像一只闪光的戒指,她在布上飞针走线,针线在她手中似乎都有了生命,像一条小银鱼在溪流中奋力向前游。她时不时将针在头发上刮几下,润一润,针于是穿得更欢。
二姨一生都没碰过缝纫机,在瑞士时,母亲提出为她买一架。
〃千万别!我不用那玩艺儿。〃
〃这能省不少功夫,试试看,一学就会的。〃
〃学得会,省功夫,是不假,可死机器怎好跟人比?你瞧这针脚,我缝的针脚外边一点也看不见,机器能行?〃
于是母亲放弃了买缝纫机的念头,二姨仍对机器做活儿比她快这一点耿耿于怀。过去她的邻里姐妹谁也不敢夸口说比她做活儿快,二姨很为这事得意。受她影响,若干年后,我也喜欢用手穿针引线的感觉,我做的针线活儿慢,但感觉在那儿。一针一针,和着心跳的节奏,做针线时心总是平的。我倒是有一台美国产的缝纫机,能缝出各种针脚,我却几乎不用,偶尔借给从国内来的朋友,但多数时候,它坐在阁楼上招灰。
二姨和她丈夫住的房子很普通:灰色的砖墙,小小的院落,三间北房,一个厨房。房顶的瓦隙长出了一蓬蓬的草,雨天常常会渗漏。窗上没有玻璃,用高丽纸糊着。不管怎么说,这房子归二姨丈夫所有,这一项简直帮了他们的大忙,他们不用交租。二姨还能在小院中种几畦菜,养几只鸡。二姨勤俭持家,几年下来,她居然还为孩子的教育攒下一小笔钱。别人家孩子去上学,她决不会让自己孩子呆在家里变成文盲,这是二姨的志气。
二姨的儿子长到6岁、女儿3岁时,一夜间国民政府要迁都南京,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二姨一家面临两难的局面。如果继续留在北京,丈夫要失业,他上哪儿再找一份工作呢?中央政府也搬了,僧多粥少,故都就业机会何其渺茫!
若搬到南京,丈夫的工资又哪里够一家的开支?他们首先得租房,首都的房价怎么也不会便宜。再者,二姨和她丈夫谁也没离开过北京,他们想都不敢想将要生活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没了老邻居,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