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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搬到南京,丈夫的工资又哪里够一家的开支?他们首先得租房,首都的房价怎么也不会便宜。再者,二姨和她丈夫谁也没离开过北京,他们想都不敢想将要生活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没了老邻居,街道和店铺又都那么陌生。举目无亲,缓急有点事谁给帮忙?〃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既没钱又没权的人,有人愿意帮你才怪呢。
二姨的丈夫愁眉苦脸,似乎一下子老了20岁,走起路来弯腰驼背。二姨也没了主心骨,她想到家庭面临的窘境,只会急得伤心落泪。最后丈夫决定还是留在北京另找工作,却是四处碰壁,一无所获。
就在他失业的日子里,一家人坐吃山空。二姨攒下的那一小笔钱很快就用完了,继而是卖家具。二姨的细软,计有几只银镯子和玉耳环,加上几身体面点儿的衣服,悉数迸了当铺,再也没能赎得回来。紧接着他们便不得不向亲戚和熟人告贷,过不了多久,这些亲戚熟人开始躲着他们,亲戚们也都不是富得流油,可不能把钱扔在水里只图听个响声。
真是祸不单行,在这节骨眼上,二姨的丈夫又病倒了。这时他们家已穷得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有钱请大夫给丈夫治病呢?只几星期,丈夫就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年仅25岁的寡妇,一双未成年的儿女,和一间一贫如洗的空屋。
这对二姨来说无异当头一棒,上天招走了她的男人,从今往后谁来支撑这个家?谁来养活孩子?二姨日夜饮泣,也想一走了之。千百年来,殉夫赴死对于未亡人不失为一条光荣的出路,使二姨为之心动。但她还是放不下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可怎么活呢?他们既已失估,母亲便成为他们唯一的倚靠。她理应守在孩子身边,不管生活有多艰难,一定要把孩子拉扯大。
此时二姨要养育孩子,一个办法便是再嫁。这当然脸面上不大光彩,却是切实可行的。二姨还年轻漂亮,父母公婆都不会责难,因他们也无力帮她。然而,她最终放弃了这个机会,决意为死去的丈夫守节。直到二姨在74岁去世,她的生活中不曾有过第二个男人。
一次我读完一本爱情小说,忍不住问她:〃二姨,你很爱你的丈夫吗?〃
〃你说什么?尽瞎说八道。我压根儿都不记得他了。〃
〃那你为什么不再嫁?〃
〃我不想让人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指桑骂槐,我受不了这些。何况我也怕再嫁的丈夫对我的孩子不好,打骂他们,给他们吃残羹剩饭,穿芦花絮的棉袄,就像我给你讲的京剧《鞭打芦花》那狠心的后娘一样。这种故事听得真是太多了,我不敢冒这个险。〃
这就是二姨为丈夫守了50年寡的原因。后来我发现,二姨根本就不爱她的丈夫。〃他真窝囊!遇上些难处,他一个大男人,半点办法都想不出,就这么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自己熬日子。过了多少年!看看你的四姨五姨,她们过得多松心滋润。我还爱他?做梦吧!谁会爱这样的男人?〃二姨说这番话时一脸不忿,好像她丈夫之死也是他的过错,是他没能耐的证明。
正因为男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坚强,二姨决定靠自己。她必须想法谋生,挣钱养家,抚育儿女,她不能像那不争气的父亲一样让子女没着没落。
从那时起,二姨开始为别人做裁缝。虽然她的手艺没得说,但仍得克服羞怯,主动找客户。慢慢地她学会了与陌生人周旋。揽活的时候,她得十二分小心,因为她的身分是寡妇。男人可能想占她的便宜,而女人则总要对她捕风捉影。但她又不能闲呆在家,她得靠主顾们过日子。生活中左右为难的事多了,可二姨处理得无懈可击。这么些年,她的门前无风可捕,无影可捉。她终于使街坊们相信她是一位满身志气的贞洁自爱的女性。
二姨做裁缝生意的价钱合情合理,交货准时,最吹毛求疵的客户对她的手工也难挑出毛病。日复一日,她在街坊有口皆碑,主顾日多。
能做到这一步是不小的成功,命运给了二姨重重的一击,但她没有趴下,反而变得更为坚强。她爬起来,站稳脚跟,不再依赖丈夫的力量,或是乞求亲戚的施舍,这些看人脸色的事实在让她感到难堪,她完全可以靠十个手指养活自己和孩子。
二姨第一次上奶奶家便是去做裁缝的,我曾祖父去世时,二姨来帮着奶奶家的裁缝一起赶制孝衣。那时候,大户人家的服孝期得持续七七四十九天,这段时间内,家里上上下下都得戴孝:白衣、白帽、白鞋。不惟如此,连峙慢、窗帘、桌布、椅套、床单等等都清一色是白的。几天内要赶出这么多针线活,二姨没日没夜地做,她的实诚、本分和手艺给奶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奶奶的大度和善良也赢得了二姨的敬爱,这就是为什么几年后母亲怀上我,奶奶要找帮手时,老二姨一推荐二姨,奶奶当下就同意,两人一拍即合。
二姨这次赶做孝衣收入甚丰,但类似机会千载难逢。老北京多的是穷人,做不起新衣裳的人家比舍得大把花钱做丧事的不知要多几许。再说,大户人家自有专用的裁缝,除非遇上急事,是不会去找二姨的。所以更多的时候二姨没有做新衣服的客源,只能为普通人改改旧衣服,收费很少。有时甚至连改旧衣服的活儿也找不到,二姨就得帮人洗衣服勉强度日。
传统方式洗衣其实非常辛苦,数年后二姨向我娓娓道来,倒显得别有一番情趣。二姨用一个大筐装满了脏衣服拿到溪边,将它们一件件浸湿,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铺开,用木样轻轻地敲打。溪水潺潺流过石面,摇动衣杉,漂净浮尘汗渍。不用〃洋肥皂〃,也没有怪味儿,衣服洗净后在太阳下晾干,闻上去一股太阳的香味。对二姨来说,这样洗出来的衣裳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的。
二姨的怀旧,并未使她忘记严酷的现实。而我也正是从二姨的故事里,最先了解到旧社会劳动人民生活的艰辛,这比后来一度风行中国的〃忆苦会〃要有效得多。面对那些捶胸顿足的人,我总感到别扭压抑。二姨讲她的身世时,却是平平淡淡的,讲的人,听的人,都自自然然进入角色,我不必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痛恨阶级敌人的样子。
二姨说,对她而言,北京的冬夜寒冷而漫长。蒙古吹来的西北风,呼号着在人们的屋顶掠过,穿透了薄纸糊的窗户,从木门的缝隙长驱直入。二姨有时为了赶活儿,不得不做到深夜。油灯黯淡的光嗦嗦发抖,炉子剩的一点儿余火眼看就要熄灭,二姨的十指冻得僵硬,双脚像两个冰索。她低头干得太久,肩膀和脖子热辣辣地发疼,但她连揉一把或动弹一下的功夫都没有。
夏天也一样难捱。手上出的汗弄得针涩涩的,干活速度要慢下好多来。二姨的货要交不及了,每晚邻居在院子里乘凉,她只能在油灯下苦干。月亮升上枣树稍儿,外面夜已凉了,但屋里仍像大蒸笼似的懊热难当。二姨身边放着一把大葵扇,可她又哪里腾得出手来扇上一把呢?
千针万针,千千万万无数针,二姨养家的钱真是来之不易,每一分钱都得用在节骨眼上。二姨告诉我过去北京的炒花生很便宜,一个铜板便能买一包,用旧报纸包成三角形,又香又热又脆。她的儿女们多少次求她买一小包来解解馋,多少次二姨都得狠狠心回绝他们。
一年到头,一家人靠棒子面窝窝头度日,只有在生日和过年才吃上白面。夏季蔬菜便宜,二姨就在小贩们收摊贱卖时多买点腌起来,一年余下的时间就吃腌咸菜。肉更是难得吃上,春节那几天才开开斋。
就这么千省万省,二姨不但把子女拉扯大了,还送儿子进了学校。后来又在儿子的帮助下,送女儿读中学。像所有中国旧式母亲,二姨把全副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儿女也很争气,即使家境贫寒,他们既没有结交损友,又没有沾染恶习。我想,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二姨所说的志气。由于她的榜样,儿女不单诚实知礼,还很孝顺。两个孩子都盼望将来能找一份好工作,有足够的收入,让二姨不再劳碌,晚年能安享子孙带给她的清福。
最后二姨的女儿也中学毕业了,使二姨欣慰的是,女儿在海关找到一份报酬优厚的工作,后来又跟一位年轻的同事结了婚。1949年女儿怀孕了,二姨迫不及待地等着她的外孙出世。然而就在婴儿躁动于母腹时,共产党的军队从东北打了过来,国民党的海关将迁往台湾。如果二姨的女儿女婿不走,两人都得失业,当时国内的失业率比20年代更甚,达到历史最高点,谁也不知要过多久他们才能再找到一份工作,也许几个月,甚至几年,而婴儿即将呱呱出世……
在中国,历史总在轮回,恶梦不断重现。对年前二姨和她丈夫曾进退维谷,现在同样的难题再度摆在二姨和她女儿面前。不过这次二姨必须作出决定。事不宜迟,她得立刻选择,以她的亲身经历,二姨深知这是生死攸关的抉择。
过去她丈夫死于穷困和绝望,这幕家庭悲剧一定不能再次上演。经过几个不眠之夜,二姨眼圈红红地跟女儿说:她应该和丈夫一起去台湾。女儿和女婿听她的话走了,不久大陆和台湾断绝了往来。二姨直到1978年去世,再也没有得到她女儿的片纸只字,既不知她女儿的生死下落,又不知她外孙如何来到人世,她那无比疼爱、做梦都想抱着亲他的外孙。
二姨送走女儿后,整个心便放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初小毕业14年来,一直竭尽全力帮着二姨撑起这个家。他先是做报童或给人当差,后在一家自行车铺当学徒,几年后又在一家照相馆做事,虽然上下班得走很远,只要薪支好一点他就于。最后他在北京动物园找到一份工作。
从1937年到1949年,中国的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抗日烽火紧接着内战狼烟,经济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