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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有毛病,也得想办法修整了。至于某段曲子“没吃饭”,是指动机内蕴贫乏;某段曲子“没长肉”或者“不调皮”、“打瞌睡”,是指发音缺乏松弛和变化。还有性能不同的各种和弦,在他嘴里就成了“亲兄弟”、“表兄弟”、“远房兄弟”、“桃园三结义”等等,听上去很别扭。在这里,他好像不是在谈音乐而是谈人。或者,乐符在他那里从来不是什么声波,不过是一些要吃要喝和有哭有笑的小家伙,是可能犯错误也可能闹别扭的小家伙。那么,每个作曲者不是别的什么,只是子孙成群的大家长,是管理着音符们的饲养员,应该腰扎一个围裙,手里咣咣咣地操一个饭勺。
柳老师被第二个爱夫搞坏了心情,化悲愤为苦斗,化雄心大志为挑灯夜战以及在书橱前对苗、侗、瑶、傣各民族的紧急流窜——他必须从书本中抓到什么,必须比老寅抓到更好的音乐素材,写出副组长的杰作,不能栽在乡巴佬面前。结果,他的一大堆谱子出手了,但自惭之余,还是没敢往上送。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寅的作品在地区大赛中出线,虽然在最终的评审中,被说成“没有突出阶级斗争”,“没有充分体现时代精神”,失去了获奖资格,但音乐圈子里开始流传毛三寅这个名字,还有他有点奇特的来历和习惯。同行们都在向柳老师打听老寅,包括《犁田山歌》是如何来自他谷酒狂灌之下的清醒。有一种说法传出了县又传回了县里:那一天雷雨大作,又停了电,老寅到了交稿限期的前夜,从被子里钻出来,把四张竹椅子换来的钱,全部买成了酒,三大瓶立在油灯前,如同供上了三尊菩萨。
他正襟危坐,两个嘴角微微往上翘,扯开了一张报幕员登台时的笑脸。他其实没有笑。同他处久了,才可知道似笑非笑就是他酒力发作的表情,是饲养员准备工作的常规表情,只要有了这种表情,就有了主人面对音符崽崽们的现场感,有了面对油灯后面一片黑暗的激情,肯定乐思如涌,怎么写都来神。
地区文化局长是个转业军人,以前的手风琴手,对音乐有点发烧,亲自就音乐创作召集过一次讨论会,让各县的音乐主创人员参加,还特别点了老寅的将,说“那个酒癫子不要漏了”。荒唐的是,老寅不识抬举,居然不知道这次机会何等重要,把自己一个小娃崽带去了那种场合,据说是这次要带儿子到大城市看看火车。他们摸到火车轮子的时候,刚好火车一声大叫,吓了他们一跳,父亲就说:“你看这家伙还怕挠痒痒。”这是娃崽报道的故事。那娃崽一看就是个上天入地的种,在会议室里跑进跑出,嘀嘀哒地狂叫,一下撕坏了报纸,一下撞倒了茶杯。大概是看到大楼外的其他孩子抱着布娃娃,他善于学习,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块木板,兴致勃勃地给木板喂水,扶木板走路,给木板抽尿,抽得自己的尿急了,便掏出小鸡鸡当着局长的面抛出一线黄水。在此天下大乱的危急之下,老寅完全不像是一个爹,不加以管教和喝斥,也不知拿一块糖来稳定局面,只是在旁边打哈欠。虽然后来扯上了儿子的裤头,但地上已有了热腾腾的尿渍,实在是不像话。
他扯下自己的袖套去擦尿,会议室里的笑声便更为膨胀肥大。
他踢开木板,狼狈地带着娃崽去了厕所,一去便久久没有人影。柳胖子看见局长拉长了脸,还有一再看手表的动作,感觉自己责任重大,只好急急地出门去寻找。奇怪,厕所里没有人,女厕所里也没有人,二楼与三楼还是没有人……这是招待所两栋模样和结构相同的大楼,有廊楼在东头相接,还有走廊与政府办公大楼相通,确实有点结构复杂。柳胖子一直走到饭堂旁的锅炉房,才发现毛家父子在那里东张西望着急万分,看来是迷路了。你是个卵。你才是个卵哩。你脑袋里灌了水。你脑袋里才灌了水哩。我叫你走这边你不信。我叫你上楼你不信。你猪娘养的不记路又不听话。你才是猪娘养的不听话又不记路……他们跟着柳胖子往回走的时候,还在气呼呼地斗嘴,不饶不让,没大没小,纲常全无,骂得既愤怒又认真。
“以后带你出来,硬要带一副牛绳,把你时时刻刻套住才好。”柳胖子气呼呼地擦着汗。
“有绳子就好了,这恐怕是个办法。”老寅认真地同意。
山歌天上来(6)
“绳子归我来牵。”儿子也热烈拥护。
午餐铃已响,发言的时间是不够了。“我虚心接受各位老师的宝贵意见,回去以后好好改正缺点,坚持批判修正主义的文艺路线,把各项工作都抓上去。”老寅结结巴巴的这一句,算是结束语,但口气说大了一些。
老寅低声问柳胖子:“我还想说一句:以后用正确思想的牛绳套住鼻子,永远走在时代精神的犁路上。你说行不行?”
“这些话就不要说了。”
“这样好的话,说不得吗?”
“人家童局长要吃饭啦,不要说了。”
“那好,”老寅转向大家,“本来我还想说一句,柳老师说不要说了,我也就不说了。完了。”
“你继续说,继续说嘛。”局长还有兴趣。
“柳老师他不要我说。”
“你嘴巴不是长在他身上吧?”
老寅转低声问柳胖子,“那我还是说?”
“想说就说吧。”胖子有点不耐烦。
“好吧,我继续说。”老寅转向大家,“我要说什么呢?怪了,刚才看着看着出来了,一下子又进去了。”他抓抓脑袋,意思是要说的话突然找不着了。
大家嗤嗤好笑。
有人提示了一句:“你刚才说到了修正主义。”
“哦,说修正主义。这么说吧,这么说吧,”老寅咳了一声,小心地寻找着字句,“修正主义确实歹毒,确实无血,不光要谋害毛主席,还害得我们坐在这里开会,几句话嚼过来又嚼过去,耽误了好多瞌睡啊。”
有人捂住了嘴巴,还有人前仆后仰地捂住了肚子,看局长连连敲击桌面,也没有静下来。这使老寅大为奇怪,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笑什么?我说错了吗?修正主义没有耽误我们的瞌睡?”
笑声总算被哭声打断,原来是他的儿子用一口砖砸了自己的脚。这个挖坟揭瓦的活祖宗,还是很善于学习,大概是看见大楼外的其他孩子玩积木,刚才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些砖,在会议室门边辛苦地搭砌火车站,没有砌稳,便发生了工伤惨剧。这样,老寅忙着去抢救伤员,修正主义就没有了下文。
五
芹姑娘走进了这一个故事,用一副玩具积木换下了小娃崽的砖块。
她是县文艺宣传队(后改名为山歌剧团)的主要演员,演唱过老寅的歌,曾经放出话来:“只有毛老师的曲子才唱得有味。”后来见到不是毛老师的柳老师,一再招呼,发现对方面有愠色,根本不理人,这才伸伸舌头,发现自己闯了什么祸。她马上改口,说毛老师的歌只是有味,但柳老师的歌更有水平,水平啊,水平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不喝上几桶墨水是吹不出来的。她抓住机会给柳老师吃一颗酸梅,哎哟哎哟地哀怜自己的肩周炎,要柳老师给她揉揉肩,终于让对方有了笑脸,还有了一种惬意得哼哼的可能性。对方幸好没有尾巴,否则肯定也摇摆不已。
一个肩周炎便能够化险为夷。她就是这样小奸小坏,有时呆,有时精,有时呆中有精,或者以呆卖精,一句句话让人难辨真假,到处都是迷魂阵,后来被女友们私下里叫做“肩周炎”、“膝盖炎”以及“小嘴炎”,是圈子里鬼鬼祟祟的取笑。至于业务上,她是队里第一嗓,只是很小就进了戏班,没读过多少书,别说是五线谱,连简谱也啃不动,一见乐谱就冒汗,越冒汗越是舌硬,几个音符在嘴里嚼来嚼去,折磨得颈根都要抽筋了,衣衫汗得水洗一般了,还是成不了句。说实话,当年要不是这一条,凭着她的音域宽和气韵长,省里的专业院团早就把她挖走了,按照柳老师的宣告,柳某人也早推荐她到什么大学去深造了。
台上唱不过她的姑娘们,一般都在乐谱面前找到心理平衡。一见她太得意,就拿一个什么本本来大唱特唱,迫使她闭嘴,无精打采地坐到一边去,闷闷地叠纸船或者钩头巾什么的。她知道,乐谱成了她永远的克星。她的歌喉所向无敌,她的一个眼风或者一条腰胯的线条,能调动和控制剧场里每一个角落的目光,但她就是没法迈过最简单和最基本的一步。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演唱都得由别人一句句教。这成为了行中笑话,成了她最大的污点和心病。
老寅不大看演出,不大认识她,说到她的时候,有时叫她“菜姑娘”,有时叫她“蒜丫头”或者“葱妹子”,不知是从哪里随便抓来的名号,不知是有意打趣还是真在菜园子里昏了头。他说过:“蒜姑娘好就好在没多少文化。”这句话没头没脑,差不多是癫语,听者不把它当真,没有往下问。
没人问,他就不说了。
他还说过:“芹菜是我们家宽老倌的那只霸王鹅,占了人家的窝,还发脾气。”
这句话还是癫,听者就算想往下问,也没法问。
没人问,他也不说了。
芹姑娘倒是来问过一次。她额头冒汗,拿着老寅的几页新作,说里面这么多升半音和降半音,教唱人都觉得难度太大,她一个乐盲看了更是两眼黑,怎么唱?是不是搞错了?要不就是要害死她?她去找过柳老师。堂堂柳老师也教不了她,一上调就晃晃悠悠,好像纸上全是西瓜皮,没几块能让人踩稳。柳老师觉得这硬是胡来,民歌民歌嘛,从来都是啷咯哩咯啷,宮商角徵羽,五音阶当家,怎么能搞得这么多半音?玩西洋套路也不能这样的。柳老师还有了一种警觉:老寅这个人就是骄傲,不知自己八两半斤了吧?资产阶级音乐体系正在回潮吧?
山歌天上来(7)
老寅大概还记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