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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功达看见她腰间扎着一条花布围裙,腆着大肚子,走起路来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便对钱大钧笑道:
“怎么,小凤又有了?”“可不,都六个多月了。”钱大钧笑了笑,“当初你要不挑三拣四,早早成了
家,这孩子也该满院子乱跑了。”田小凤接话道:“谭县长,我们家大钧给你介绍的对象,少说也有一
打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没有一个入得了你的法眼。可白县长头一回当红娘,你就忙着布置新房了。可
见这姑娘人品相貌……”钱大钧冲着老婆又摆手,又递眼色,小凤这才把说了一半的话噎了回去。谭功
达讪讪地笑着:“八字还没一撇呢,八字……”“这收拾屋子的事呢,就交给她们年轻人去干,由小凤
统一指挥。我们进屋聊聊天。哎,对了,包子呢?”钱大钧回头看了看,问道。
一个身穿灯芯绒马夹的女孩赶紧过来,将手里的一个纸兜递给谭功达:“我们在路上买的,还是热
的呢。钱副县长料到您还没吃早饭呢。”“是啊,钱副县长一心惦记着谭县长没吃早饭,”另一个女孩
子道:“至于我们有没有吃过早饭,他就不管了。”本来想开个玩笑,可话一出口,她自己听着都觉得
别扭,加上田小凤一连白了她好几眼,脸一红,愣在那儿,有点发窘。
谭功达见状赶紧将手里的包子递给她:“那就一块吃,一块吃。”“我已经吃过早饭了,刚才我是
开玩笑的。”那女孩道。谭功达见她有些面熟,就问道:“你是哪个科的?叫什么名字?
“羊杂碎。”钱大钧笑道。“就她嘴碎,有名的落后分子。”他这一说,大伙全都笑了起来。
一进屋,钱大钧就踱着方步,几个房间来回乱蹿。一会说这个该扔,一会说那个该换,哪面墙上应
挂幅字画,哪个桌上应摆个花瓶,末了,他抬腕看了看表,嘴里嘀咕道:“这个姚佩佩,怎么这会儿还
不来!”“怎么,你把她也叫来了?”谭功达嘴里吃着包子,嘟哝道。
“叫了。昨天下班时恰巧遇见了她,她答应要来的。她这个人,成天懒懒散散,这会儿说不定还在
床上睡大觉呢。”“叫她来做什么?她是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你可不要小瞧了她去,”钱大钧
道:“人家是从上海来的,家里又是大资本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本来我让她来,是为了让她帮着看
看这屋子的布置,要不要添点家具和摆设。”“你怎么知道她家是大资本家?”“嗨,也就一周前吧,
从上海的市三女中,来了两个干部,他们是来做外调的,想了解一下姚佩佩在梅城的情况。她们家那摊
子事,说起来话就长了。”两人正说着,忽听得门外一阵欢声笑语。谭功达一愣,笑道:“说到曹操曹
操到。恐怕是佩佩来了,我出去招呼她一声。”说完将吃了一半的包子搁在桌上,飞快地跑了出去。
谭功达来到院外一瞧,哪儿是什么姚佩佩?原来是信访办的老徐,手里捏着一团细麻绳,替他扎篱
笆来了。那老徐年纪大了,刚一蹲下,身子往后一仰,便是一跤,逗得那几个女孩子笑翻了天。院外的
大道上下了一夜的雨,地上落满了花瓣,风一吹满地乱飞。远处河滩上的青草地绿油油的,四下里空空
荡荡,并不见一个人影。
钱大钧他们忙到天黑才走。
谭功达里里外外转悠了一遍,看到屋里屋外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事事都停当,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竹篱修补好了,杂草拔除了,井台冲洗得干干净净,院中的碎砖石在墙角堆着,就连那畦菜地,也新翻
了泥土。老徐的妻子从家里匀了一点菜籽,替他种上了。她还对谭功达说:“等到下个三两场雨,到了
麦收时分,新娘子过了门,你就可以吃上自己园子里的青菜了。”屋子新糊了窗纸,有一股淡淡的尘土
气和肥皂味。惟一遗憾的是帐子洗得晚了些,手一摸还是潮的,但田小凤走前还是张罗着给他挂上了。
谭功达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院中的井台边,看着天空如洗,月上梢头,心里就有一种阒寂之感。耳畔
似乎仍然回荡着那帮女孩的说话声,仿佛她们仍未离去,仍在他的屋子里,进进出出。女孩们成群结队,
花枝招展,叽叽喳喳,又别是一番情趣。何等恬谧!何等安稳!何等美妙!等到她们一走,心里怎么忽
然缺了一块?这又是什么缘故?
这的确是个问题。
第二天上午九时许,白庭禹就把他的哥哥嫂子给带来了。白慕尧夫妇满脸带笑,手里大包小包提着
礼品。女人笑着说,不过是乡下的一点土产,他们第一次上门,也是个小意思。
白庭禹道:“老谭,我还有点事,就不进去了,你们一家人好好聊吧!”说完转身要走,又回过头
来对谭功达说:“知道你不会生火做饭,我在鸿兴楼订了一桌饭,中午十二点我再来喊你们。”谭功达
将两人让到客厅的桌边坐下,就忙着摆杯子沏茶。那女人将头上的一块宝蓝方巾取下,攥在手里捏着,
抬头满屋子乱看,一会儿便道:“房子倒是挺宽敞的,收拾得也干净,一看就知道我们谭县长是个会过
日子的人。就是,太素净了点。”说完,笑眯眯地望着他。谭功达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匣子,用指甲弹
开,递给白慕尧。白慕尧慌忙连连摆手,一迭声地说:“不会。不会。”那女人瞥了丈夫一眼,对谭功
达笑道:“他平常是抽烟的,只是见到生人拘束。要让他多说一句话,也怕要咬到舌头根子。”随后她
用胳膊碰了碰白慕尧:“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既是县长让你抽,你就抽呗。”白慕尧嘿嘿地笑了两
声,这才从烟匣中取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
白慕尧看上去不擅言辞,五十好几的人了,可依然高大健壮。谭功达再将目光移向另一边,端详起
那个妇人来。这一看,不觉暗自吃了一惊。这个女人与白小娴长得一模一样,竟然是用一个模子刻出来
似的。难道白小娴以后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也像她一样眼袋松垂,红肿,双下巴,肥鼻梁,一笑起来满
脸都是褶子?昨天在文工团见到白小娴时,那张脸带给他的超凡脱俗之感立即荡然无存。他在脑子里将
白小娴衰老的过程飞速地盘算一遍,不禁悲从中来,大为伤感。那女人见谭功达两眼放出虚光,直勾勾
地盯着自己看,不知是何缘故,开始还忍着,脸上浮着一绺僵冷的笑。到了后来,见县长那眼神越发地
呆滞起来,不知不觉红了脸,心里暗想:他这样咧着嘴,一个劲地盯着我看,像笑不像笑的,究竟是什
么意思?莫非他是个花痴?再一想,自己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也不太可能……
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见这个未来的女婿虽说四十出头,可眉宇间依然有一股英武之气。目光如梦,
勾人心魄。要是再年轻个几岁,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坏在他手里……就像昨晚小叔子反复提醒的,这
人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呆傻之气。不过,既然人家是个县长,呆傻一点倒也不碍事。
想到这儿,便对谭功达道:“小娴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脾气有点倔。听说前天在文工团,她还
当面顶撞县长来着,实在不像话!不光是对你,她对我们也是一样的。只怪她爹,从小把她给宠坏了。”
谭功达忙道:“这也难怪她。只是我与她年龄差得太大,怕是她心里不愿意。”“愿意愿意,”女人道,
“哪有不愿意的!我们昨天跟她磨了一天的嘴皮子,她嘴上没说什么,心思倒像是有几分活了。本来我
们想今天把她一块带来,可她们团一大早下乡演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又道:“等到过了年,
小娴就二十岁了。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就在正月的年头上,替你们把婚事办了。”谭功达未置可否地笑
了笑。
女人接着道:“小娴在家里是老二。上头,她还有一个哥哥,原本跟着他爹做生意,上山西,下两
广,倒也去过不少地方,人也忠厚可靠。可一解放,生意不让做了,只能在家里拽牛尾巴。那小的呢,
今年也十六了,打得一手好算盘。在几个孩子当中,就数他最聪明伶俐。我们今天见了面,定了亲,往
后就是一家人了。我们……我们也有话直说,看看县长能不能开开金口,发句话,给两个孩子在县里安
排个工作。”“恐怕不行。”谭功达说。
他还想跟她解释几句,忽见那女人把大腿一拍,说:“哎哟,这有什么不行的?一个是县长,一个
是副县长,都是我们自己家人,你们俩发了话,哪个敢不依?这点小事,哪有个不成的道理!”谭功达
见她第一次登门,就自说自话,提出这样非分的要求,日后若是与小娴成了亲,仗着翁姑的权威,还不
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因此心中颇有不快。又一想,这妇人话里话外,多多少少还有一点以白小娴作交
换要挟的意思,心里顿时又添了几分厌恶,只得将脸上的笑容收敛,正色道:“这个,不行。真的不行。”
“要是县长觉得一下子安排两个人有点为难,我看这样也行,”女人勉强笑道,“你不妨先替我那个大
的找份工作,小的就等几年再说。退一万步说,若是县里有困难,就安排在乡里,做个乡长副乡长什么
的,替你在下边跑跑腿,倒也还合适。”“不论是县里还是乡村,都不行。这干部的任免,都有一定的
规章和程序,不能由哪一个人说了算。”谭功达冷冷地回绝了她。
那女人见谭功达不依不饶,一味推托,竟然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心里即刻凉了半截,变了脸,气
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又不免替女儿担心起来:这个人果然是个呆子!怎么让这种人做了县长?也真是天
晓得。若是在有人的场合,你装装样子也就罢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他娘的装什么清正廉洁!想到这
儿,又气又羞,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把白庭禹千叮咛万嘱咐“端端说不得”的告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