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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声道:“该修,该修,谁他娘的说不该修?这大坝一修,家家户户通了电灯,那该多好!我活了这把
年纪,什么事没见过?可就是没见过电灯。大坝好!谭县长好!我怎么就没认出你来呢?合作化好!谭
县长,原来是你们!你们几位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老头说完,就挪板凳、擦桌子,招呼这几个
人坐下,一掀门帘,立即消失不见了。
时候不大,老郭从蓝布帘子后面倒退着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还有一碟红
糖,外加一碟小菜。
“你们四个人,可我只有三个馒头。”老郭嘿嘿地笑着,“不瞒你们说,这馒头还是上个月我做七
十大寿时剩下的,一直没舍得吃,你们将就着分了吧。”谭功达拉过老郭一块坐下,边吃边聊。他问了
问水库上的事,又问他一个人照看烈士陵园是不是忙得过来。老郭眨巴着他的小眼睛,字斟句酌地做了
回答。两人正说着,只见姚佩佩指着那碟小菜道:“老伯,这是什么菜?怎么这么香?”老郭笑道:
“姑娘,你这是笑话我穷呀!这哪是什么菜,这是我腌的柳芽。”说完仍是嘿嘿地笑。
过了半晌,老郭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情来,在谭功达的手背上拍了拍,郑重其事地问道:“谭县长,
毛主席他老人家,近来身体可好?”一句话,问得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姚秘书紧抿着双唇,
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偏偏司机小王煞有介事地接话道:“怎么不好?每天早上都去园子里打太极
拳,吃饭香,睡觉甜,好着呢!”他这一说,害得姚佩佩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声,将嘴里的柳芽
喷得满桌都是。一向不苟言笑的谭功达都跟着笑了起来。佩佩很少看见他笑。
吃完了饭,白庭禹从口袋里摸出两元钱,递给老人:“这就算是饭钱吧,你可不要嫌少啊。”老头
嘴里嚷嚷着,死活不要,可一只手就是捏着那钱不放,最后趁人不备赶紧塞到了裤子口袋里。
一行人告辞而去。谭功达因听见门口那瞎子的戏文中唱到了母亲的名字,出门时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侧耳细听,心中颇有不悦。
母亲秀米的生平事迹,在普济一带无人不知。省县的各级剧团早已将它改编成了三四个剧种,走村
串巷,四处巡演,去年还被编入了小学课本。可这些事迹怎么到了卖艺的瞎子口中,不知不觉就变了味,
令人有麦秀黍离之感。那瞎子所唱,文辞考究,曲调悲切婉转,想必另有所本,却不能不涉虚妄。谭功
达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渐渐地,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却又不便发作。那四五岁的女孩,骨瘦如柴,头
发蓬乱,和着曲调的节拍,用一支筷子敲着破铁罐,那一绺清鼻涕,吸进去又流出来。瞎子旁若无人地
拉着胡琴,慢悠悠地唱道:见过你罗裳金簪,日月高华见过你豆蔻二八俊模样见过你白马高船走东洋见
过你宴宾客,见过你办学堂到头来,风云黯淡人去楼空凄惨惨天地无光早知道,闺阁高卧好春景又何必,
六出祁山枉断肠如今我,负得盲翁琴和鼓说不尽,空梁燕泥梦一场……
谭功达心中凛然一震,鼻子发酸,竟然流下泪来。如同突然坠入深不可测的梦境之中,怎么也挪不
开步子。他抬头看了看那个瞎子,又看了看那女孩。他的目光越过烈士陵园的森森翠柏和高耸的纪念塔,
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中白云堆积,一群小学生正排着队,在纪念塔下唱歌。那歌声随着微风一阵阵地飘
过来,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司机小王在马路对面不停地按着喇叭。谭功达一边过马路,一边玩味着瞎子戏文中“闺阁高卧”和
“六出祁山”的出典和寓意,心里七上八下。这戏文仿佛是特地为他写的,让人意气顿消,萎靡不振。
到了车前,他听见姚秘书和白庭禹两人还在谈论着刚才的事,姚秘书笑得直喘气:“那老头,还以
为我们和毛主席住在一个大院里呢!”白庭禹正色道:“小姚,你可别笑老郭傻。那老头,精着呢!他
前面说了一大通儿合作化的坏话,心里不踏实,就找个法子逗我们开开心罢了。”谭功达接话道:“你
们这些从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可比不得我们这些苦出身。那些农民,看似木讷呆板,实则是天生的哲
学家和外交家。他们心中的花花肠子一点也不比你我少。什么时候我们小看了农民,什么时候我们就要
犯大错误。”“可不是!”白庭禹笑着转过身来,对谭功达道,“老谭,你要是喜欢听戏,明天回到梅
城,让文工团的白小娴专门给您演一场不就得了。”姚秘书道:“白县长,老听你小娴小娴的,这个白
小娴是谁呀?”白庭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他白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谭功达,对小王吩咐道:“时候不
早了,开车。”那吉普车就开足了马力,卷起一股漫天的尘土和煤屑,朝水库大坝的方向疾驶而去。
2普济水库原是谭功达提议修建的。1935年,燕京大学水利工程系的几个学生和他们的教授美
国人罗伯特曾来到普济,做过一年多的水文调查和地质勘探,画出了详细的施工图纸,并在两年后给南
京的国民政府提交了一份可行性论证报告,后因卢沟桥事件爆发,此事遂被搁置起来。
自从谭功达提出这个议案之后,大会小会开过十多次,响应的人寥寥无几。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在
异想天开。尤其是主管工业和水利的副县长赵焕章,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理由是:眼下连年饥荒,
县财政入不敷出。刚刚上马的铜管厂、水泥厂都濒临倒闭。河道要疏浚,灾民要救济,军烈属要抚恤,
学校要新建,教师要工资。这大坝一修,少不得要淹掉几个村庄,移民安置费从哪里来?他这么一说,
县政府大小官员同声相应,把谭功达脸都气歪了。
他私下里还问过姚秘书。不赞成倒也罢了,这小妞还尽拿一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来打趣他:“呦,
谭县长,您随农业代表团去了一趟高加索,见识了斯大林集体农庄的电灯电话,回来就逼着我们修大坝
发电,您若是去了圣彼得堡,还不得让我们去修克里姆林宫呀。”谭功达被她的一番话噎得牙咬切齿,
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掐住她那娇嫩细长的脖子来解气。不过,转念一想,又隐隐觉得这个小妮子颇不平
常。毕竟是从大上海来的有文化的青年,她竟然也知道克林姆林宫在列宁格勒,而且还知道列宁格勒原
来叫作圣彼得堡,看起来她似乎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傻。
他又去把那通讯员出身、现任县办公室主任的钱大钧找来问话。钱大钧过去常年跟着他打游击,一
直伴随左右,人前叫他谭县长,人后叫他谭大哥,是谭功达惟一可以无话不谈的心腹知己。不料,谭功
达说起建筑大坝之事,钱大钧略一沉吟,便用那“掏心窝子的话”好心规劝道:“旧社会做官的人,只
图地方太平无事。若遇紧急,能拖就拖,能混则混;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如果硬是蒙混不过去了,火
烧到眉毛,也只是拆那东墙补那西墙;移那桃花接那梨木;引那北江之水灭那南山之火。只为得保住头
上乌纱,为官一任,白银千两,任期一满自顾升迁。管他冬夏春秋,冷热温凉。现如今,解放不久,百
废待兴。就眼前这些鸡零狗碎,焦头烂额之事都不惶应付,何苦无风兴浪,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水库
大坝我是外行,却也知道那不是一个便宜的买卖。伤筋动骨,吉凶难测,万一弄出个三长两短,只怕是
不好收场……”一席话说得谭功达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欲申斥,又无言。没等大钧把话
说完,他就把桌子一拍,一声不吭,径自走了。出了门,这才在走廊里骂道:“呸!我还当你是个智囊,
却原来也是一个獐头鼠目之辈。”最后,他只得向他的老上级,住在鹤壁的老虎求援。老虎原名聂凤至,
家在庆港,曾跟着他父亲宝琛,在陆家帮佣多年。谭功达刚参加新四军的时候,老虎已经是挺进中队的
一个团长了。1926年,席卷梅城一带的大饥荒中,老虎扛着一袋大米,踏着深深的积雪,星夜来到
普济,救了一村人的性命。这件事,老虎多少年来一直津津乐道:“你母亲直到去世之前,也没有弄清
楚那袋大米究竟是哪儿来的。”对于在普济修建大坝一事,聂凤至起先也极感踌躇,禁不住谭功达的软
磨硬泡,最后只得说:“你要的钱,地委只能替你出一半,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工程技术方面我也可
以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老弟,这长江之水可不是闹着玩的,凡事可缓不可急。万一弄他个坝塌堤崩,水
淹七军,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可不能指望我再来帮你擦这烂屁股。”吉普车驰进水库大坝,山路也变
得陡峭险峻起来。山上的猕猴跳下来挡道,司机小王左躲右闪,颠得姚佩佩一路大呼小叫。可白庭禹照
样一路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汽车进入一片茂密的山林,谭功达看着身边直呕酸水、脸色惨白的姚佩佩,
又看了看村舍上空那一轮恹恹西沉的红日,眼前突然浮现出家家户户花放千树、灯火通明的美好蓝图来。
想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桃源盛景,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渐渐的游离出一片恍恍惚惚的虚光来。
姚佩佩嗔道:“县长,我的头上被撞出了好几个大包,不信你摸摸。”说着就歪过头来,让县长查
验。可谭功达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佩佩见县长目光痴呆,与那《红楼梦》中着了魔的贾宝玉一个模样,
知道他又在犯傻做美梦了,就推了推他,低声说:“县长,你听,这是什么声音?”谭功达经她这么一
推,就听得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一片哭喊之声。
吉普车刚刚在地上停稳,一伙披麻戴孝的农民呼拉一下围了过来。他们不顾民兵的阻拦,向潮水一
般把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