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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不好。”八斤的脸上还挂着笑,可表情却相当严肃:“眼下正是夏忙季节,工农业生产用电
都很吃紧。在花家舍,虽说用电不花钱,可我们还要时时不忘节约。您想想,一度电虽然不算什么,假
如我们每人每天节约一度电,花家舍公社一共有1687户居民,一年按360天计算,那一年下来就
是六七四十二,进四,六八四十八,加四进五,六六三十六,咦,我怎么算不过来了呢,你来帮我算算
……”他扳着手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出个头绪。可谭功达早已经离开那里了。
这天上午,谭功达去了一趟村里的新华书店,从那里买了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划图和一本厚
厚的地图册,又在隔壁的供销社买了一盒图钉。他将这幅巨大的地图用图钉钉在墙上,对照着地图册,
很快从墙上的地图上找到了莲塘的大致位置。它位于朔望之南,旧铺与马坝之间,他用铅笔在地图上画
了一个五角星,同时也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疑问:她怎么会想起来跑到那里去的?
从此以后,每日观看这张地图,揣测姚佩佩逃亡的潜在方位,想像她途中的所有经历,成了谭功达
每日必做的功课。这多少也抵消了他在花家舍无事可干的寂寞,当然,他的心里也有一种和佩佩分享秘
密的喜悦。当他夜半惊起,披着外衣,站在地图前,借着手电的光亮,想像佩佩的行踪时,看上去俨然
就像一个正在指挥属下突围的将军。可惜的是,由于不能给佩佩回信,他无法对自己惟一的士兵发出任
何指令。
大约七八天之后,他就收到了姚佩佩的第二封来信。不过,信件的内容却使他大为失望,只有短短
的两行,她写在一张汇款单的反面: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暗结雨中愁看来,这也许是她在经过某一家邮
局时临时写成的。谭功达虽然不懂诗,可细细玩味这两句诗中的意思,竟然也感到愁肠百结。前一句似
乎是写她仰望天空的青鸟,感叹自己收不到回信的忧伤。青鸟到底是一种什么鸟?会不会就是大雁?而
从后一句来看,她所在的地方,当时正在下雨。丁香花的花期已过,用在这里有点不太恰当。不过,他
还是很喜欢“暗结”这两个字。
从邮戳上看,她已经抵达莲塘以北叉河以南的吕良。
“怎么能往东跑呢?傻瓜!应该往西走!进入了安徽省,混迹于来来往往的乞讨者大军,就会安全
得多!”他对着地图小声嘀咕着,似乎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姚佩佩能够听见他说的话。
4原来小韶在《白毛女》中并不是扮演喜儿的主要演员。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出场两次,
前后加起来只有六句台词。因此戏演了不到一半,她就从舞台上下来了。花家舍的观众即便在看戏时也
保持着良好的秩序。他们表情木然,自带小板凳,在堆满麦秸的打谷场上坐得整整齐齐。尽管他们一年
到头始终反复观看同一场戏,但却永远像第一次一样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不时为演员的表演而鼓掌,为
人物的不幸命运而唏嘘流泪。
因谭功达是惟一一个站着看戏的人,小韶尚未来得及卸妆,一下就找到了他。
“怎么样,我演的还不错吧?”“好,好,”谭功达笑着敷衍道:“好极了!咱们找个地方说说话
怎么样?”“可戏还没完呢。”“我已经看过了。”“是正式谈话呢,还是随便聊聊?”小韶汗涔涔地
望着谭功达,眼睫毛上亮晶晶的,像是涂了一层银粉。
“当然是随便聊聊,”谭功达拽了拽她的袖子,“你穿着这么厚的戏装,不觉得热吗?”小韶嘿嘿
一笑,随后麻利地脱下戏装,露出了里边的白色圆领衫。袖口还滚了一道红边。
“咱们去哪儿?”“去你家怎么样?”“不行。”小韶的脸色立刻黯淡了下来,“我家不太方便,
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疯子。”谭功达偶然瞥见近旁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摇着蒲扇,充满警觉
地朝这边瞪了一眼。眼神中满是怨毒和鄙视,令人不寒而栗!幸好小韶正忙着脱衣服,没有看见。
“那我们就在村中随便走走怎么样?”小韶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胳膊,她的手也是潮潮的。她不安地
朝广场的四周看了看,然后低声说:“你跟我来。”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打谷场,沿着长廊的石阶朝湖边
走去。
“你刚才说你们家有一个疯子?这是怎么回事?”“是我哥哥。”小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原本
是公社篮球队的队长,篮板好,球又投得准,可是去年国庆节以后,他就忽然发了疯。”“怎么发的疯?”
谭功达和她并排走在一起,轻声问道。
“唉,都怪那场篮球赛!去年国庆前,从河南来了一个参观团,随团还带来了一个篮球队,队员全
部是由聋哑人组成的,与我们公社打了一场比赛。因为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又都是残疾人,公社就
规定我们必须输三球以上。可我哥哥一上场,打着打着就把这茬儿给忘了,最后竟然赢了人家8分,这
当然是一个十分严重的政治错误。比赛结束后,我哥哥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饭也没吃,倒头就睡。一
连几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后来,就这么慢慢疯掉了。”“一定是哪位领导严厉地批评了他,对不
对?”“没有,根本没有。”小韶转过来,静静地看着他,“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批评他,也没有给他任
何处分。甚至,他还是篮球队的队长。因为并没有任何人出来宣布他被解除了职务。可是,再有篮球比
赛的时候,领队就不安排他上场了,有的时候也不通知他。在这件事情上,公社方面没有任何不当。人
家没让他写检查,没有公开批评,就连一句轻轻的责备都没有。要怪就只能怪我哥哥一时冲动。事实上
哥哥发病之后,公社方面还专门派人带了礼物上门探望,后来又把他安排进了只有劳动模范才有资格享
受的疗养院。因为哥哥发起疯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公社还派了两位练摔跤的小伙子专门看护他。
所有的医疗都是免费的;他丧失了劳动力,但口粮一斤不少。再后来,我哥哥把两个看护中的一个摔得
双腿骨折,另一个下巴脱了臼,公社才通知我母亲,建议将他送到省里的精神病院做电疗。可我母亲没
有同意,公社也尊重我母亲的意见,就让母亲把他领回去了。”“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谭功达皱了
皱眉,又问道:“既然没有任何人惩罚他,他怎么会为此发了疯?想必其中另有隐情吧。”“这正是事
情的关键,”小韶说,“也是花家舍最大的奥秘所在。你若是在我们这里住久了,就会悟出其中的道理。”
说话间两个人来到了风雨长廊的尽头,已经听得见湖水转向岸边的轻柔的沙沙声。两个人沿着河滩下被
月光照的蓝幽幽的水线,向前走了百十来米,就看见两棵高大的垂杨树阴下面,停放着七八艘小船。船
只被微风吹得挤成了一堆,轻轻地磕碰着。此刻,他们离打谷场已经很远了,可在寂静的晚上,舞台上
演员的道白依然能够听得十分清晰。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船?”小韶冲他嘻嘻一笑,麻利地脱下鞋子,扔在树下,吧嗒吧嗒地跳到水中,
拽过一只小舢板来,道:“怎么不知道?我今天在湖里采了一天的莲子,到现在胳膊还痛得举不起来呢。”
等谭功达上了船,小韶用木浆将舢板轻轻一顶,然后顺势一跃,就跳到船上来,在船的左右两侧划起水
来。那小船在岸边打了几个转,就开始静静地向湖心驰去。到处都是齐人高的荷叶,像小伞一样密密匝
匝地挤在水面上。有的已开得盛大,有的荷花含苞未放。原来,在田田的荷叶中间,有一条隐秘的狭窄
水道,被荷叶遮盖,仅容船身通过,若是站在岸上,根本看不出来。
荷叶下面的水是青黑青黑的,散发着纯纯的香气。一进入这条水道,谭功达立刻就感觉到一阵透人
心脾的清凉,光线也随之变得幽暗。在黑暗中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船通过时,不时有倒伏的荷叶
刮过船帮。水流的声音晶莹剔透,他能够听见鱼儿在离船不远的水面聚成一堆,发出一片唧唧咋咋的声
响。
小韶停了桨,抱膝而坐,让船在水面上荡着,将下巴顶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里的月亮。她
说,有时候,她一个人也会划船到这儿来,躺在舢板上,仰面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可以想想自己的
心思,也可以让心静一静。荷花像天幕一般,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
“你小小年纪,哪有什么心事?”谭功达笑道。他顺势在船的另一头躺下来,枕着双手,看着湛蓝
的夜空。小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喃喃自语道:“这片水域原来是有一个名字的,叫做芙蓉浦。
只是现在没人这么叫了,而且——”她停了一下,顺手摘下一大片荷叶,顶在头上,像只小鸟似的晃着
脑袋:“你如果晚来一年,也许只要七八个月,很可能就见不到这片湖水了,见到的也许就是一片稻田。”
她说公社已经制定了向湖区要粮的三年计划,到了今年冬天农闲时,就要开工填湖造田了。公社已经开
过三次动员会,具体的土方数目已经计算出来,分配到了每个生产队和生产小组。青年突击队也已经成
立。她还说,她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划船到这里来,坐上两个时辰,仿佛是在跟一个什么要好的朋友告别
似的。
“要填掉这么大的一个湖,那得需要多少土?”“从山上挖呗!”小韶嘟囔道。
躺在船上,透过细长荷叶的茎杆和肥大的荷叶,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花家舍上空那片璀璨的灯光
中。真是太美了!世界上也许找不到第二个比这更美的地方!他自己曾经有过的所有梦想,在这里竟然
都变成了现实。那灯光在清澈的天空下,犹如一堆碎金,明明灭灭;又像水晶的珠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