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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功达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开了灯,暗暗吃了一惊。在他的桌上,搁着一只精致的水果篮,篮子
里装满了红通通的国光苹果,还有一袋炒熟的花生,一小袋水果糖。这大概是公社特地给他准备的新年
礼物。篮子旁边搁着一条牡丹牌香烟。即便在梅城当县长的时候,谭功达也很少能够抽到牡丹烟。有一
年,钱大钧不知从哪里替他搞来了一包牡丹烟过年,他也只是在抽了一整包又哭又辣的“光荣牌”之后,
才取出一支“牡丹”染染嘴。仅此一点,就可以看出花家舍的经济实力和富裕程度。
篮子里一包核桃仁的下面,有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谭功达打开它,发现里面是一封写给他本人的
新年贺信。在这封信的开头,照例是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
标,走到一起来了。
他觉得这段语录并非是随手抄录的,写信人经过了精心的挑选,用在给他的贺年信中,显得特别贴
切。接下来,写信人代表公社,感谢他九个月来远离家乡,为花家舍人民公社的建设所付出的辛劳;感
谢他为花家舍一千六百多位百姓所带来的深厚的阶级情谊;期待他继续当好人民的巡视员,对花家舍多
多批评指教;为花家舍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虽说都是一些套话,可是在这个特别
的夜晚——尤其是信件是用蘸水的钢笔写成的,并非冷冰冰的印刷品,还是让谭功达感到了一丝温暖。
在这封信件的末尾,出现了这样一行小字:亲爱的巡视员同志,通过与您的朝夕相处,我们发现您常咳
嗽,烟抽得很凶。尽管抽烟不算是一种坏习惯,可抽多了毕竟对身体不利,能不能请您少抽一点呢?
这封信的字迹遒劲有力,有好几处使用了繁体,似乎是出自一个年长的文书之手。而从信件的末尾
的语调来看,又透出一股女性的细致入微的体贴。他想像着写信人的容貌(当然不可能是小韶),谭功
达的心中涨满了感激的潮水。他忽然悟到,郭从年常年闭门不出看似古怪的行为,其实是很有远见的。
他感觉到,给他写信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是他朝思暮想,试图在梅城建立的人民公社时,泪水
差一点夺眶而出。没有人能真正看得见公社,而公社却无处不在。他来到花家舍的这段日子,出于某种
见不得人的强烈的嫉妒心,也是出于自己在梅城失败的愤恨,他似乎一心要找出花家舍现有体制中的种
种弊端,以自我安慰,可不幸的是,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努力几乎都失败了。
午夜时,谭功达被“嗵嗵”的礼炮声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没有脱鞋,双脚都被冻僵了。
他头痛欲裂,焦渴难忍,伸手抓过桌上的热水瓶摇了摇,早已空了。礼花炮弹一朵朵冲向阴晦的天空,
把花家舍照得如同白昼。在天空绽放的伞形礼花播撒出纷纷下坠的流星,还能听到“噼噼啪啪”的爆炸
声。借着礼花的光亮,他能看见打谷场上孩子们兴奋而迷惑的脸。
谭功达打开门,看见楼下隐隐约约还亮着灯光。驼背八斤似乎还没有睡。他抓起茶杯,从楼上下来,
打算到八斤那儿讨点开水来泡茶。
驼背八斤的门虚掩着。门缝中泄出的一缕灯光折射在楼梯口的一只大花猫上。谭功达轻轻地推开门,
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第一次进入驼背八斤的卧室,就碰见主人不在,谭功达的心里有一点忐忑不安。屋
子里凌乱不堪,堆满了杂物,一张木桌摆在屋子中央,四面都有条凳,满地都是烟蒂。桌子上摆满了茶
杯,谭功达数了数,一共七个,似乎是来拜年的客人所用的。有几只茶杯还冒着热气,说明客人刚刚离
去不久。驼背八斤这会儿也许是去送客了,也有可能到屋外观看礼花表演去了。
那张单人床倒是被收拾得非常整齐,一尘不染,只是枕套有点脏,油腻腻的。谭功达抓过水瓶,正
要倒水,无意中看见床上的枕边搁着一本打开的书。他想起八斤一有空闲几乎是手不释卷的样子,不免
就有几分好奇,他将茶杯放下,坐在床头,抓过书来,细细翻看。
这本书的出版年代想必十分久远,随手一翻,书页就像散了架似的,露出了里边的根根丝线。封面
和开头的几页都已散失,只是从磨得起了皮的书脊上还能看清《天方夜谭》这几个字。这个拉里邋遢的
驼背老头,居然对这种书还能读得津津有味,这本身就有点近乎天方夜谭了。谭功达笑了笑,摇了摇头。
这老头,真的还挺有意思的。在夹着一枚书签(那是用纸扇的扇骨做成的)的第368页,驼背八斤在
书中的这样一句话旁边划了一道竖杠: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能打开那扇门,千万不能。
谭功达看见书页的两边和页边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的批注,那些字迹十分潦草,简直就像大夫开出
的药方似的,难以辨认。主人不在的时候,随便翻看人家的东西,是不太礼貌的行为,更何况八斤随时
都有可能推门进来……想到这儿,谭功达慌乱地合上书,仍按原来的样子在枕边放好,随后就离开了他
的卧室,带上门,上楼去了。
花家舍的礼炮已经放完了,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漆黑一团的花家舍此刻已经是一片死寂。
他似乎听小韶说过,出于安全考虑和移风易俗的需要,花家舍严格禁止私人燃放鞭炮。
他在桌边坐了会儿,忽然想起自己刚才上楼时把茶杯忘在八斤的卧室了,就打算下楼去取。他刚刚
打开门,就看见驼背八斤正站在门外的黑暗中,向他无声地微笑。
“谭同志,你把茶杯忘在我那儿了。是不是吃年夜饭时多喝了酒?”八斤把他那只有尼龙护套的玻
璃杯递给谭功达,“我自作主张地在你的杯子里放了几朵金银花,这东西最能解酒,不知道合不合你的
口味?”8中午离开小纪的时候,天还好好的,可不一会儿就落起雪来。东北风刮得也紧,扯帛裂絮,
很快路上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我真后悔从小纪离开,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着,四周看不到一个人。不知
过了多久,天就黑下来了。我在一个埋死人的坟堆里迷了路,又冷又饿,两眼冒着金星,像有无数萤火
虫在眼前飞来飞去。渐渐地,我就没有力气往前走了,坐在坟堆中,一个人哭了起来。可到了后来,就
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难道我今天晚上就要死在荒郊野外?像条野狗似的,冻死在这个乱葬冈上吗?哭
了半天,还得强撑着站起来往前走。路上黑洞洞的,并不见一座村舍。大雪把一切都抹平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终于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一丝微弱的光透出来,疑心是座村庄,心里有了
盼头,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灯光走去,可是你往前走,那灯也往前走,仿佛永远走不到跟前。好不容
易到了近处一看,哪里是什么村庄,原来是运河中停着的一只小船!借着那片微弱的灯光,我才知道雪
下得有多大。
我朝船家喊了几声,可是张开嘴,嗓子是哑的,发不出什么声音来。最后只得朝那条船胡乱地挥手。
正好船家的一个姑娘到河里来打水,那姑娘站在船头,端详了我半天,这才把船摇到岸边,放下了跳板。
到了船上,仿佛是担心她会拒绝我向她借宿,我蛮横无理地对她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里住一宿。”
那姑娘穿着一件红色的绒线衣,眼神有点发飘,对我笑道:“那就住下呗。”她扶着我,揭开厚帘,进
了船舱。舱里生着炭火,暖融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双手抱着肩膀,坐在炉子边发抖。奇怪的是,
那个姑娘也像我一样,一刻不停地簌簌发抖,而且抖得比我还厉害。我就问她:“你是在取笑我吗?我
发抖是因为冷,你在那儿乱抖做什么?”那姑娘笑了笑,平静地对我说:“我有病。不论是什么时候,
我都会发抖的。”我问她得了什么病,她只是摇头叹气。这姑娘不怎么爱说话,对我的来历没有任何好
奇心,也不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她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给我热
了饭,然后坐在一边,抖抖索索地看着我吃。我发现她的绒线衣袖口都磨破了,挂下一绺线头来。她的
右耳边还长了一块赘肉。这是一个心底纯良的姑娘。
现在,我躺在被窝里给你写信。我和那位姑娘抵足而眠,船舱里很暖和,只是被子有点潮。四周静
极了。我没有问她的名字。小油灯的火苗扑哧哧地闪着,可雪片落到运河里,船上,全没有一点声响。
姚佩佩的来信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在信中描述过的那个船家姑娘,自己似乎在哪见过,可到底
在哪儿,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在梦中。他觉得自己的记性就像一盘点完的蚊烟
香,看上去还完好如初,可实际上早已成了一团灰烬。
这封信写于大雪飘飞的冬天,可到他手中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了。这封信在途中走了整整一个月。
现在早已开了春,天气也渐渐地暖和了。或许是邮局在春节期间因员工放假而造成信件积压,也有可能
是信访办的老徐回家过年,未能及时收转……另外,给他送来这封信的并不是小韶,而是一个十七八岁
的小男孩。
这个男孩长得白白嫩嫩的,有些害羞。谭功达对他说,以前都是小韶给他送信来,这回怎么换人了?
那男孩腼腆地笑了笑,没有多说话。谭功达又问他最近又没有见到小韶,小男孩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
道:“以前邮局不知道我们村来了一位巡视员,不知道您的住址,现在知道了,就用不着麻烦小韶了。”
这孩子别看人小,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可谭功达还是为小韶感到担心。他曾特地去看了一次
《白毛女》的演出,原来小韶所饰演的那个角色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