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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住还信口胡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以前那些事,就是说在北平大院
子里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是你胡思乱想想出来,和做梦梦到的事。不是真的,
是假的。从此不要再说那些吧!不然人家会笑你,会说‘刘慰祖都那么大了,还分
不清真假,还借口瞎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祖母的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镇
定,有条有理慢慢的解释。
“我记住奶奶的话。”
“我知道你会记住。慰祖是好孩子,懂得孝顺奶奶,是不是?”祖母和善的牵
着他一只手。
“我要孝顺奶奶,也要孝顺爸爸,好孩子都要孝顺长辈。”慰祖背着书似的说
出孟老师教他的一段话。
“好孩子,真懂事。”祖母笑着赞美。
船靠岸了,慰祖的父亲刘继先也早就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母亲和儿子。他并没
像别的接船的人那样,在岸上就乱招手,高声大叫要接的亲属的名字。他只是往前
走了几步,站得更突出一点,叫船上的亲人更清楚的看到他。直到船靠稳了,搭上
舢板,才笑吟吟的快步走到他们的面前。
父亲见到祖母,深深的鞠了一个躬。
“妈,路上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还禁得住,不累。行车都在里呢!老梁和老
丁夫妇在看着。你得想法子找人搬啊!”
我已经打发我的秘书洪先生带着捐夫找他们去了。”
“你还用了秘书?”祖母显得挺惊奇的。
“刚用的。很多事要办,没个人给打杂跑腿不行。这几天就在各处看厂房。慰
祖盯着眼看他父亲,觉得他说话可真和气,就像在跟客人说话似的。
“你真要开工厂?”
“妈,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这种环境,靠祖先余荫过日子的时代已
经过去了,非得想法子创业不可了。我多少还到外国念了两年书,总要做点什么。”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个做错了事,等原谅的孩子。语气很不自然,有点羞羞
涩涩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你爹在地下也会点头,我也可以安心做老太太了。”祖母
两只手扶着慰祖的肩,把他推到父亲的面前。“看看吧!这是你的儿子,我给你带
来了。慰祖,怎么傻站着发愣,不叫爸爸呢?”
“爸爸。”慰祖矜持的叫了一声。
“嗯——”其实父亲早就在注意着慰祖了,现在则更仔细的端详着。他白净的
面孔上闪过一阵像似很悲伤的表情。“这孩子长得满好,看着也挺有规矩,都是妈
妈教得好。”父亲一双修长的手,抚摸着慰祖的头。
“可惜的是六岁都快满了,还没上学。”父亲又叹息着说。
“这你可不能怪我。”祖母的语气像铁锤打到钉子上那么利落有力。“敢送他
上学吗?那女人把他拐走怎么办?她已经把他骗走过一次了。要不是她没钱回上海,
这孩子就被她给带走,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他找回来呀?多亏
老丁眼睛尖、门路多——”祖母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这儿,朝慰祖掠了一眼就不
再说下去了,只含混的道:“那故事可热闹了,像侦探电影一样,等有空再说给你
听吧!”
“我并不要知道那么多,只想明白事情是怎样了断的……怎么把她打发的?”
父亲鼻子两旁的肌肉,微微的抽动着,声音也有些颤抖。
“上次给了她五大条,说是一刀两断的,结果她不守信用,带个男的上门来闹。
这次还是老丁给办的,又是五大条。所以我想想,非得立刻离开不可,不然她没个
完。哼!她还没本事闹到台湾来吧!”祖母挺着腰仰着脸,不屑的冷笑着说。
“妈,你放心。如果她还在北平的话,她就一定不会找来了。今天早上看报,
北平已经局部谈和了。”父亲颓丧的垂着眼皮。
“瞧你那神气,好像还挺怪我似的。我看你就脑子放明白点吧!那是个真正的
烂货,早就跟上别人了,你犯不上再想她,更不要以为对不住她。”
“我没有,妈。”
“正说着,老丁和丁妈气吁吁的过来了。
“你看,我们忙着照顾行李,也没来跟少爷行个礼。”丁妈一张扁脸眉开眼笑
的。
“老丁、丁妈,你们辛苦了,我不在家,多亏你们给费心照顾。”父亲客气的
笑着说。“老梁呢?”他又问。
“在岸上呢!我叫他帮忙抬抬箱子。”老丁说。口气和派头都像个大将军,很
有权柄的样子。“跟着祖父做过勤务兵的人倒是不一样,是比老梁看着威风呢!”
慰祖暗自想。
正说着话,只见老梁累得一头大汗的奔来了。他见了父亲就是一鞠躬:“少爷
您好啊!东西全装好啊!上车吧!”
“老梁你好哇?好啦好啦!上车吧!有话回家谈。”父亲说。
“咱们是逃难来了,哪有什么家呀!”祖母一向腿脚快,一边说着已经往船下
走了。
慰祖跟在祖母背后,默默的寻思着:刚才祖母跟爸爸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呀?
好像是指的妈妈呢!她不是告诉我:妈妈已经死掉埋在地下了吗?不是说我所记得
的那些事都是梦话都是假的,叫我再也不要说吗?为什么她自己要说呢?不但说还
怕妈妈会找了来!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梦话?什么不是梦话
呢?唉唉,大人们的心好奇怪,好让人难懂吧!”
慰祖的心里装着成堆的疑问,但他当然不会笨到问出来。他从来是听话又崇拜
祖母的,不会做让祖母不喜欢的事,也不会问祖母禁止问的问题。他努力的设想着
他所知道的,在北平那个大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强
迫自己相信那是梦,是假的,渐渐的就真的那么相信了。
其实他也无暇再去想什么真假的问题,眼前的新天地美丽又开阔,新奇又真实,
谁还有兴趣去想那些既不可爱,又弄不清真假的旧日子。
父亲把他和祖母带到新安置的家里。
“这叫什么房子呀?满地的草垫子,满屋的纸拉门,像戏台上糊的布景,院子
也小眉小眼的,瞧那三尺多长的小木桥,小气得让人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气好。这
可不真住到麻雀窝来了。”祖母进了新居,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撒着薄薄嘴唇
说。
“妈,台北不能跟北平比,现在也不能跟以前比。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已经很不
容易了。我看了好几处地方,就这幢房子最大,五十八个榻榻米,又有日本式的花
园。咱们家这几个人也勉强住得下。妈,我开厂要是赚了钱,就给您盖大房子。”
父亲凑到祖母跟前,讨好的说。
“唉!我也不要你盖大房子,只希望战事快点结束,鸡毛蒜皮敲诈勒索的事也
没有了,还是回到北平去。”祖母有些伤感的沉吟了一会,朝父亲看看又朝他看看,
隐约的嗟叹了一声,道:“都是为了你们父子两个冤家,不然我是说什么也不离开
北平的。既然来了,就什么也不说了。继先,我就看你的了。”
“妈,您别担心,保管您对新生活愈来愈满意。”父亲挺有把握的扬扬眉毛。
到台北的第三天,慰祖就进入小学一年级。上学念书是他憧憬已久的。他满怀
兴奋,一点也不害怕,开始时和同学们有些言语不通,但很快的,他们玩捉迷藏和
踢球,也招呼他一起玩了。
他功课好、守规矩、又会画画,也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常把手和脸抹得稀脏。他
显得相当的与众不同。
“这孩子聪明,真是将门虎子。”老师们都这么说。
学校里有时要填调查表,填到“母亲”的一栏,他自然是写“死亡”两个字。
填完回去问祖母:“我那么填对吗?奶奶。”
“当然是对的,你妈本来是死了嘛!”
“奶奶,我妈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他有次试探的问,想印证一下,和
他弄不清是梦还是真的记忆是否相同。
“你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外祖父是做盐运史的。你妈妈念过洋学堂,人
看着才高贵体面,就像你宋阿姨那样……”祖母正着颜色认真的说。
“喔,”他悬着的心立刻落实了。原来母亲是像宋阿姨那样的人。那么他记忆
中的那个嘴唇上生了一颗大黑痣,苍白的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总穿件旧兮兮的旗
袍,说不上三句话就哭的女人是谁呢?是了,一定是没那回事,是做梦。”
“慰祖,你喜欢宋阿姨吗?”
“喜欢。”他毫不犹疑的说。谁会不喜欢宋阿姨呢?她人漂亮,说话又和气,
每次来都送他画画用的纸笔颜色,还夸他有艺术天才。“我喜欢宋阿姨。”他加重
语气重复一遍。
“那太好啦!慰祖,宋阿姨就要变成你的妈妈了。你以后就是有妈妈的孩子了。”
祖母笑得露出了侧面新镶的金牙。
“喔,宋阿姨要变成我的妈妈!”他兴奋得脸都发热,心想:以后“母亲”那
一栏不用填“死亡”了,人家吹他妈妈怎么能干怎么人好我也可以吹吹了。
宋阿姨做新娘那天比平常更好看,全身上下一片白,头顶还蒙着纱。纱拖得长
长的,由两个小女孩牵着。父亲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背后长前面短的大礼服,胸
前挂着大红花。祖母一身穿得亮闪闪的,手指上的戒指像星星那么亮,像院子角上
鸟窝里的鸟蛋那么大。他穿着新订做的蓝色西装,打着红色的领花,梳着整齐的分
头,提着个花篮,走在父亲和宋阿姨的前面,他想他那模样一定是很神气的。婚礼
结束回到家,祖母坐在点了香上好供的祖父遗像前,先由父亲和宋阿姨给祖父的遗
像磕头,再给祖母磕头。两个大人磕完了,祖母就命令他道:
“慰祖,给你爸爸和继母磕头。叫妈妈,不许再叫宋阿姨了。”
他很情愿这样做,只是觉得有点难为情似的。
“行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