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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要多少?”酒保过来问。他酒桶般的胖肚子上札着白布大围裙,红彤
彤的一张酒糟脸看着挺和善。
“来一公升吧!”他说。
“一公升——”那酒保提高了声音,两只眼珠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你不是刘
慰祖刘先生吗?那时候总来的,跟王宏俊王先生,郭新治郭先生,还有几个什么先
生。你们不是来打扑克就是来闲聊。你记不得我啦?刘先生。”他指指自己的酒糟
鼻子,一张胖脸笑得挤成一团。
“啊——”他不由得叫起来。“可不是,那时候我们每次来都是你招呼,你叫?
——”
“我叫克劳斯,在这酒馆做二十年了。那时候我的肚子跟你一样,也是平平扁
扁的,现在可不行啦!鼓得像只大皮球。你看,卖啤酒的喝啤酒可不是顶方便的吗?
嘻嘻,刘先生,咱们是老相识了,这第一杯我来请你。你要多少?半公升?我记得
你总是要半公升的。”克劳斯热情的说。
“哈,克劳斯先生,我渴极了,起码得一公升。”
“一公升?”克劳斯把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圆圈在嘴上吹了一下。“嘘,进步了。”
他端了一公升的一个透明大玻璃杯来。“这么多年你到哪去啦?后来王先生、郭先
生他们来,我就问:‘你们的那位刘公子呢?可不是跟哪个姑娘私奔了吧?’嘻嘻,
我真以为你跟人跑了,那时候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听说有的是小姐喜欢你嘛!”
克劳斯说够了笑话,把酒糟脸放正经了道:“可是他们说你失踪了,不知哪里去了?
说他们也找不着你呢?暧!你怎么变成了这个神情啊?这可不大像公子了呢?你是
到南极或是北极探险了吗?你倒是从哪里来呀?”
他默默的大口喝啤酒,对克劳斯的话并不回答。心里的感觉却是异样的,想:
“可真怪了,居然这个克劳斯还记得我,认识得我……”
“暧,真的,你从哪里来?不是越狱出来的吧?”克劳斯又开起玩笑,笑得呵
呵的。
“我从地球上来。”他嘲弄的说。
“从地球上来?那好极了,咱们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克劳斯像很多西方人一
样的有分寸,见他不肯说从哪里来,就不再追问。正好这时进来一堆顾客,克劳斯
便说:“你慢慢喝,我得去招呼客人。”
“喂喂,克劳斯先生,我要走了。只快快的问你一句话,王宏俊先生还在这里
吗?”
“在,在,还住在老地方,他现在是王大夫,全海德堡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
因为那堆客人比着手势叫他去,克劳斯把话说了一半就忙着去倒酒。
从“学生王子”出来,他便沿着霍普特大街往前走。黄昏来临之前,正是这一
带最热闹的时候。窄窄长长的一条街,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单独
而行,也有那互搂着腰,挤在一处蹒蹒跚跚慢慢漫步的年轻情侣。在来往的人群中,
偶尔会有几个东方面孔经过。从那些东方面孔的五官、肤色、及他们的气质和表情
上,他自信能很正确的断定谁从哪里来?其中有几个,他差不多敢打赌他们是从台
湾来的。
走遍世界,这个模样的中国青年他看得多了;穿着整齐,走路的姿态相当的
“帅”,表情上充满自信与恰然自得,好像前面有什么光明的大好前程在等待着,
活得生气勃勃。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生气勃勃过,快乐过,真
心真意的爱过。然而,他的天地在一瞬间崩溃了。……那时他是“傻快乐”,傻快
乐的世界是不堪一击的。
“老王今天还在做傻快乐吗?”他对这个问题无限好奇,竟觉得非立刻见到王
宏俊,看看真相不可了。
那时他初到海德堡,要找住处,担任同学会会长的王宏俊就把他介绍给房主人
贝克先生,分租了楼顶上一间八尺见方的屋子。王宏俊的房子在他对面,面积的大
小和租金都是他那间屋子的一半。
贝克先生是海德堡本城成功的商人,拥有两家药房和数幢房屋,贝克太太是个
脸上永远挂着敷衍的笑容的那种妇人。他们的两个女儿,大的叫伊丽莎白,小的叫
卡蒂亚,当时都是高中生。伊丽莎白动不动就来缠他,叫他陪她去参加同学家开的
舞会,他始终没肯答应做她的舞伴,没答应的原因,倒不是因为顾忌什么,而是因
为伊丽莎白的个子太高,比他还高上一公分。而那时的刘慰祖不是今天的刘浪,还
没看破社会上那些虚伪的礼仪是如何的可笑,非常注重外表的观瞻,和一个比自己
高上一截的女孩子跳舞,该是多么不美观?何况伊丽莎白的面孔又不引人,脸上皮
肤的毛孔粗大,汗毛又重,他可不愿意让人误以为她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总是用
各种托词,推三阻四的推掉。
王宏俊那个人,矮矮的个子,结结实实的骨架,一张脸黑里透红,令人怀疑他
是刚到高山上滑过雪。王宏俊十分用功,功课却不是最好。在他的眼光中看来,王
宏俊无论外表和内在都不是很惊人,他简直不懂王宏俊为什么永远过得那么满意,
他差不多认为那个人缺少性格。
他不肯陪伊丽莎白去跳舞,王宏俊就自告奋勇要陪她去,当伊丽莎白翘着嘴唇
不领情的说:“才不要你陪,你比我差不多矮大半个头,跳在一起多难看。”那时
候,他也不生气,还笑眯眯的说:“舞跳得好就行,个子高矮有什么关系?”
王宏俊和房东老夫妇处得极好,周末空闲时常常自动帮忙整理院子或修理家庭
用具。到后来,房东连房钱也不好意思收了。免了房租开支,对王宏俊的经济压力
减轻不少。王宏俊无经济来源,也无奖学金,闹穷闹得厉害,他曾多次借钱给王宏
俊,而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索还。王宏俊那样的人不是他顶看得起的,但两人之间
有些真正的友谊是实情。虽然十年来没有通过音讯,他觉得还是可以闯了去看看他,
甚至伸手跟他借几个钱也不为过。
让他猜不透的是,王宏使已经是医生了,收入不会很少,为什么还在做贝克家
的房客,而不去租一间独立的公寓?他判断还是老原因——省钱,王宏俊的节省和
刻苦自己,在同学间是出了名的。
他走着想着,一抬头,贝克家那幢尖顶、白墙、绿色的百叶窗,被成群的大树
半遮着的古典式房子,已经遥遥在望了。
3
来到大门前,仔细看看名牌,没想到那上面的字并不是“贝克”,而是“医学
博士王宏俊”。
这倒出乎他的意外,怎么贝克家的房子属于王宏俊了呢?再想想,他也就明白
了,一定是王宏俊和许多学成的留学生一样,在国外置产定居,买下了贝克家的房
子。
“老王这家伙居然能混上这样讲究的一幢房子,真是_想不到,可见天下还是
属于傻快乐们的。”他不太服气的想。
按过门铃,出来个黑发黑眼,东方人模样的中年妇女。
“王医生在家吗?我是他的朋友。”
“大夫刚回来,你等着,我去通报。”那妇人用十分拙劣的德语说。古怪的眼
光从他的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特别多看了几眼他背后的大包袱。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他对那妇人的态度反感透顶,可也不能不回答,没想到的是回答
自己的名字也是如此的难。他到底是谁呢?刘浪?还是刘慰祖?十年来他都是刘浪,
刘慰祖其人早在这个世界上隐没了,被他否定、摈弃了。无奈来到海德堡这地方情
形就整个改变,好像环境就逼着他非恢复成原来那么傻快乐不可,连克劳斯先生都
记得他是刘慰祖,这……他到底是谁呢?
“你连名字也没有吗?”那妇人有点轻蔑的。
“你有名字我就有名字,我叫刘浪。”他还是坚持做刘浪。
“好,你等等吧!”那妇人摆着一张冷面孔进去了。过了不到两分钟,就听到
一个声音传出来:
“叫刘浪,这是谁呀?我哪有个叫刘浪的朋友哇!……”跟着声音,王宏俊的
五短身材,和红光满面的圆脸出现了。看到门外站着的流浪汉打扮的人,他像是见
到天外飞来的怪物,眼镜片后面的眼珠瞪得像两颗桂圆。“你——”
“老王,还记不记得我?”
“刘慰祖,怎么会是你?”王宏俊忙不迭的奔过来,两只手紧紧的抓住他那只
不提东西的左手,摇个不停。“什么刘浪?开玩笑,你是想逗逗我吗?上帝,你这
可是哪一路的打扮,现代得很啊!还是个惨绿少年嘛!”
王宏俊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屋子里推。
“快进来,快进来。哎呀!真想不到是你,唉唉……”
“没想到你还住在老地方。”在王宏俊面前,他不承认自己是刘慰祖也不行了。
进了屋子,放下背包提袋。
“没想到我住这里,是间来碰运气的?”
“是‘学生王子’里那个叫克劳斯的家伙告诉我的。”刘慰祖跟在王宏俊后面
走进客厅,突然想起来问:“开门那个女人是谁?她真狗眼看人低,硬挡着门不许
我进来,要先通报?”
“那是佣人松达太太。谁让你打扮的那么新潮,她怕嘛!”
刘慰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朝四壁打量了一阵道:“你是混得不错啦!用佣人、
做名医,还买讲究的别墅房子。”
“反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名医不敢当,努力做尽责任的医生而已。房子不
是我买的,是泰山大人送他女儿的陪嫁,我跟伊丽莎白结婚了,你不知道吗?”
“你跟伊丽莎白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刘慰祖吃惊得几乎从沙发里跳起来。
“历史啦,历史啦,已经八年啦,连孩子都七岁了。伊丽莎白到钢琴老师家接
孩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唉唉,这些年你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啦?好好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