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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从张良和我的身上掠过,眼里带了一丝迷惘之色,仿佛前一个夜里他不曾醒过,也没有向我们诉说过那许多的话,他现在想来,都不过是个梦境而已。
张良从陶罐里倒出了些新煮的汤,端到了他的面前想喂他喝下,项伯却是避过了,自己伸出手接了过来。只是那手却抖抖索索,汤汁几乎泼洒了一半。
我暗叹了口气。
他已是一无所有了,包括他那与生俱来的家族姓氏,如今也就要被剥夺。
他的心里,终究还是应该有一丝恨的吧。
只是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已经深深后悔了从前那个风雪夜里的驰马报讯?
“项兄,你心中必定是有些恨我的吧?”
张良解开项伯外衣,为他重新敷药的时候,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仍是不急不缓,眼睛也只是落在项伯身上那仍显狰狞的伤口之上,就仿佛他问的,不过是好友共饮时关于桌上的那一盏壶中美酒。
项伯没有回答,眼睛也只是盯着他上方的屋顶。
屋子只剩了静默。
我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张良,却见他已是理好了伤口,微笑道:“已是有好转的迹象了,项兄若是支持得住,这便和我一道下山吧。”
项伯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张良的脸上,一阵短暂的茫然后,终是朝他点了下头。
张良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项伯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被他扶着慢慢出了屋子。
我关上了柴门,跟着前面的两人朝着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原先那几个跟着我来的士兵。他们与我分开后,一时找不到人,自己又不敢离开,便只得忐忑不安地在山口静待下去。如今见到我们一行人,面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项伯躺在用山间砍伐来的木枝结成的担架上,被那几个士兵抬着,一路朝着阳城而去了。
让我有些吃惊的是,刘邦居然还驻留在阳城没有离开。
他应该是在等着关于张良的消息吧。
我实在不愿意见到那张脸,到了阳城城门之外的时候,便停下了马。
张良应是明白我的意思,犹豫了下,看着我道:“阿离,此去关中,路途不算近,万一碰到楚军的流兵散勇,只怕是……”
我微笑道:“子房,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行这样的路了,你若不放心,让这几位勇士随了我去便可。利苍虽是已经见好,只是我怕他万一仍有反复,须得尽快地赶了回去才好放心。”
张良注视我片刻,转头对那几个士兵说道:“你们护送项大人入阳城去见汉王,就说我先行入关去了。”
那几个士兵应了下来,抬着项伯便要往城里进去。
项伯突然挣扎着从担架上支起了上身,看着张良,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从山口出来一直到现在,项伯都是闭目无语,面无表情,我甚至以为他已经不再愿意开口,哪怕是说一个字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项伯,张良更是面上现出了激动之色,下马到了项伯的身边。
“子房,你我不过是各为其主,你更高明些罢了。我项伯不过是个贪财怕死之徒,放不下这世间的太多牵绊。此生能结交到你,是我的幸事。”
他看着张良,一字一字地说道,说完便又重重地躺了回去,再度闭上了眼睛,仿佛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张良露出了笑容,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站在那里看着他被抬着渐渐入了城门。
“子房,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看着他,慢慢说道,“汉王始定天下,仍需你……”
他一下子打断了我的话,淡淡道:“天下已定,我从前的生平夙愿便也是已经是了了。至于其他种种,汉王身边并不缺治天下的能人,我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只是阿离,”他望着我,面上虽是带着笑,眼里却闪过了一丝淡淡的悲伤之意,“从前的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来没有好好陪你走过哪怕是这样长的一段路。”
我注视着他,心中突地滑过了一丝隐隐的抽痛。
如果,如果那一年,我没有跟随吕雉去了彭城,我也没有救起过那为了护住我和吕雉骨肉而奄奄一息的利苍,那么现在,应该是我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青衫碧影,从此携手并肩了吧。这一点,尽管从前的我们从未彼此言明过,只是在我和他的心中,却早已是这样印刻了下去的。
而如今,他却是要送我,回去我的丈夫身边,而那个男人,他早已经化成了我骨中的血,我也是他血中的肉,此生再也无法割舍了。
我猛地一扯缰绳,朝西而去。
我和他一路行得很快,话说得也不多,更是只是在经过定陶的时候,遇到了韩信的一支亲兵。
韩信而今已是手握天下最大兵权的人,自垓下之围后便驻军到了此地。
我牵挂着利苍,只是托那亲兵首领转达了我的致意后,便和张良继续往前赶去。只是没行多远的路,我们的身边便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韩信带着他的亲兵赶了过来。
自从数年之前在城阳别过之后,这还是我和他的第一次重逢。比起从前,他看起来更是意气风发了。
推不过他的盛情邀约,我与张良终是随他入了定陶。
他早已命人设下了筵席。张良与他对坐,我陪在一侧。
他与张良二人,起初都是面带笑容,笑谈晏晏,只是渐渐地,当两人都有了些酒意而微酣的时候,气氛反倒是沉闷了起来,只是一杯杯地对饮,几乎不再说话了。
韩信突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高声吟唱了起来。
我握酒盏,侧耳听去,只听他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的歌声激昂,听起来却似是怀了无限的忧伤,就如他歌中所唱的那样。
他一遍遍地唱,到了兴起之处,突地拔出了腰中的宝剑,随着韵律舞动了起来。
张良亦是受了感染,手中执了一只竹箸,敲缶为他助兴。
韩信舞得兴起,一剑朝着张良的案桌一角猛地砍斫而下,一大块三角的木头应声而落。
他的剑锋,已是擦过张良的额间,我甚至看见几缕发丝慢慢地飘落了下来。
我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面前的那壶酒,金黄的酒液沿着桌面潺潺而下,流了一地。
韩信止住了歌声,只是手中执剑,剑尖朝地,就这样站在了张良的面前。
张良面不改色,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箸,抬头对着韩信笑道:“齐王心中忧思,只是汉王,如今只怕也并不比你畅快多少。”
韩信握着剑柄的手背已是爆出了青筋,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是他的背影,就已经散发出了隐隐的戾气。
我朝着韩信走去,站到了张良的身后,他的对面。
韩信正紧紧地盯着张良。他面上的神情一片狰狞,只是眼里透出的,却是忧郁之色。
我突地松了口气。
有这样目光的人,是不会动手杀人。
韩信看了我一眼,突地抛掉了手上的剑,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成信侯,你说,当年我若是没有被你说动,受了那齐王的印信,今日这天下,是否就能分得我一杯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了猜忌而被人宰割?”
他止住了笑,望着张良,终是这样冷冷问道。
张良缓缓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道:“齐王,我知你已被汉王派来的特使夺去了调兵的虎符,实不相瞒,这是我所出的计。”
韩信一怔。
张良面上的笑隐去了,望着他正色道:“齐王,今日天下已定,你可有那再燃战火,自立封王的打算?”
韩信应是没有料到张良会如此直接,一愣之下,便是摇头。
“那便是了。兵权自古便是如火,该利用的时候要用,该远离的时候也不能犹豫,否则便是玩火自焚。这样的道理,齐王应该比我更清楚。”
张良看着他,淡淡说道。
韩信微微后退了一步,面上现出了痛苦犹疑之色。
张良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齐王素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为人重情,否则当年我便是再多十张嘴,也是决不能说动你接下齐王的印信。今日你失去兵符,不过是让汉王暂时去了他心头的一根刺,避免血溅五步而已。”
韩信摇头道:“如此他便会放心吗?”
“还不会。”张良叹息道,“自古树大招风,将军功高震主,如此不过是暂且安下他而已。”
“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才能打消他对我的疑虑呢,”韩信冷笑道,“莫不是要我奉上项上人头,他才会高枕无忧吗?”
张良望着他道:“齐王人头,自然还是要留着喝酒的。汉王称帝,已是势在必行,只不过还缺一个引子而已,齐王何不联络各诸侯王联名上书,拜汉王皇帝尊号,此其一。”
韩信坦然道:“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又有何难,只是不知这其二又是什么?”
张良转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下,这才说道:“如今汉王最不放心的便是齐地了。这其二,你若是愿意,我便去向他说,楚地已平,只是义帝早亡无后,为了安抚楚地的子民,便将你这位来自楚地的齐王信改封为楚王,这样他的心病会除,齐王也能得暂时的安宁。”
韩信一下子默然了。
我知道,他现在又面临了一个极其痛苦和艰难的抉择,就像当年的那次一样。
他立下了盖世功勋,可是可恰恰就是因为这样的功勋,将他自己一步步地逼退到了角落,面临着任人宰割的命运。
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韩大哥,你需想清楚了。人心历来就莫测,更何况坐上天下至尊之位的人。子房刚才也说过,就算你退到了楚地,也不过是暂时的安宁而已。”
我突地这样说道,直到张良和韩信都齐齐地望向了我,这才惊觉了过来。
只是因为不愿意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