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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来带着满腹的疑问露宿在一片槐树林里,林子里有一间小棚屋,已经挤满了人,书来迟了一步,他只好睡在露天了。书来把麻袋铺在地上,摊开湿漉漉的棉被,然后脱下鞋子做枕头,书来就这样睡了。逃难的路上总是这样过夜的。异乡的空气有异乡的特点,甚至漆黑的夜空和灰白的星星,甚至树木和房屋在夜色中的轮廓,它们部使书来感到陌生,没有到处奔涌的水流,没有到处飘飞的棉花,异乡之夜枯燥而漫长,书来在进入睡梦前依稀看见一朵孤独的棉铃在水上漂浮,是一朵会变化颜色的淡红色棉花,它给书来绝望的心灵带来唯一的抚慰。
午夜时分大路上响起杂沓的马蹄声。愧树林里的人被惊醒了,书来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喊,快跑,抓壮丁的来啦!书来跳起来就跑,他光着脚像野鹿一样飞跑着,听见后面的槐树林里一片骚乱,枪声夹杂着人声,有一颗流弹嗖地掠过书来的头顶,书来拼命地奔跑,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他扑在一堆干草上喘着粗气。庆幸自己又一次脱离了危险。书来说,我才不当兵,我才不会去送死呢。
夜路上只剩下书来一个人了,而且书来把被褥行囊以及沿途收罗的所有东西都丢下了。书来光着脚走在月光地里,心里非常沮丧,他舍不得那些东西,那些属于他的最后一点财产将被另外的逃荒者拾起来,变成他们的东西。而书来现在除了一具疲惫的身体,到处都是空空荡荡。
一个炎热的下午,书来辗转来到马桥镇。这是一个以手工业作坊闻名于南方的集镇,书来以前从没有到过这里。他依稀记得马桥镇离家乡并不遥远,只有七八十里。书来想他在外面流落了整整一个夏季,走了起码五百里路,突然却来到了马桥镇。书来想他肯定在哪儿迷失了方向,原想走得很远,结果离家乡越来越近了。
马桥镇其实是一条小街,街两侧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店铺。书来站在一口炸撒子的油锅前,望着在锅里翻滚的馓子。书来对站在锅边的女人说,真香啊,多少钱一个?女人斜眼瞟着他说,你有钱买馓子怎么不买双鞋穿?你看你的脚趾里全夹着狗粪。书来说。是的,我没钱了,我原来还有些夹在棉被里,可我把棉被也弄丢了。女人用筷子拨了拔锅里的馓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么多逃荒的人,你们要逃到哪里去呢?书来舔了舔嘴唇,他说,只有老天爷知道,他让我逃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女人说,今年是大灾年,种田的人遭殃,我这小生意也不景气了,没有人来买馓子吃,他们情愿饿死也不肯掏钱买馓子吃。书来觉得女人说的话没有道理,他纠正说,他们一文钱也没有,你让他们怎么掏钱头馓子吃呢?女人抬头瞪了他一眼,突然厉声尖叫,快滚吧。你以为在这里噜苏半天我会给你馓子吃?我情愿把馓子喂狗也不给你这种饿死鬼吃。书来被女人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他说,我没有向你讨馓子吃,你为什么要对我发火呢?书来一气之下就朝油锅里吐了一口痰,吐完就跑,他听见女人在后面用恶毒下流的话骂他,书来只当没听见。书来害怕许多灾难性的事物,但是他不怕别人骂他。
所有的店铺都显得萧条而冷清,书来走过那些半掩的店门,张望着每一个马桥镇上的人的脸,他希望遇见相识的乡亲,他希望叔叔没有死在路沟里,他可以投靠叔叔。沿路所见都是陌生的乞丐和逃难者,他们像苍蝇一样麋集在河岸上,发出嗡嗡的绝望的响声。书来的眼睛一亮,他看见了从老家出来的那辆马车架,马和人都不在,但是榆木车架却平静地停在河岸上。书来走过去,看见一个老人躺在车板上睡着,他不认识他。书来把老人揉醒了问他,这车上的人呢?老人的脚朝书来的小腹踹了一脚,他说,你把我弄醒干什么?我快要睡过去了,我的手已经摸到了阴界,你却把我弄醒了。书来说,这车上的人呢,他们去哪里了?老人闭上眼睛说,死在路上了,都死了,我也快死了。碰上大灾年,该死的人都得死,你也去找个地方躺着等死吧。书来摇了摇头,他从老人身上闻到熟悉的死亡的腥味,他真的快死了。书来匆匆地离开了河岸上的人群,他想那个可恶的老头为什么要咒他死,他还年轻,他还没活够,为什么要死呢?
书来注意到马桥镇上有几家棺材铺,还有更多的是铁匠铺,只有那些店铺里存在着昔日繁荣的景象。书来想这是死人太多的缘故,死者的棺材在这一年密布了南方的上地,它们像巨大的上豆埋在地下,与残存的庄稼争夺着空气和水,而铁匠铺里摆满了各种农具,仍然有人来买去犁耙与锄头,那是最固执坚韧的农民,没有收获的年月仍然勤于耕种。书来目送着买农具的人离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他想起家乡一千亩水淹的棉花,想起去年他在地里耕种的艰苦岁月,如果注定没有收获,人们的耕种也就失去了意义。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没人相信呢?
书来走到了三个铁匠面前,看着他们锻打一块生铁,铁匠们光裸着上身干活,当当的击打声疲软无力,他们始终沉默无语。只要有人需要农具,他们就一直这样淬火,这样打铁。偶尔地淬火的铁匠和书来对视一下,因为火光的缘故,淬火的铁匠眼睛微微发红,他的手和肩膀也跳动着隐隐的红色。
你要买农具吗?
不。我找我叔叔。
谁是你的叔叔。
我不知道,他大概离开这里了,他大概已经死了。
铁匠们告诉书来,他叔叔早就回老家种棉花去了。书来想想这不可能,棉花地都让水淹光了,叔叔该去哪里种植棉花呢?书来情愿相信那个躺在路沟里的人就是叔叔,也许他想回老家,在经过干旱地区时饥渴而死,这样更符合现实。许多人都死于途中,他们回家或者离家,一般都是死于途中。
书来一直站在铁匠铺里看铁匠们打铁,他还看见了里面窗台上的一盆米饭。书来想,这些铁匠也许是世上最后几个吃米饭的人了。书来想着想着就慢慢地跪了下来,他说不出话,只是虔诚地凝望着铁匠和他们身后的那盆米饭。
〃你跪着干什么?〃
〃我不知道。〃书来望了望他的膝盖,他说:〃我的膝盖自己跪了下来,我想求求你们帮我,你们帮帮我吧。〃
〃怎么帮你?我们帮了你谁来帮我们?〃
〃给我米饭,给我活干,让我留在铁匠铺吧。〃
三个铁匠对视了一眼,他们短促地笑了笑,然后一齐放下手中的活朝书来走过来。书来感觉到那些滚烫粗糙的手抓疼了他的胳膊和腿,他叫了一声,他像一块石头被铁匠们呼地扔出门外。
〃给你饭吃我们就会饿死。〃淬火的铁匠最后对书来说。
书来躺在泥地上一动不动,他被扔在地上了。他不想动。视线里是马桥镇的天空,天空很蓝很明净,有许多云朵,书来觉得那些云朵才是真正的棉花,洁白柔软,随风变化,书来想最后的棉花地是属于天空的,乡亲们都被欺骗了许多年,棉花彻底欺骗了他们而使无数人离乡背井,他们耕耘种植,收获的是饥饿和流浪。书来苦笑着爬起来,他对铁匠铺里的三个铁匠说,我不恨你们,我恨棉花,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剩余的夏季里,书来滞留在马桥镇。1941年的夏天闷热而绵长,书来想躲过这个夏天以后再继续上路。现在书来又拥有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里装着玻璃瓶、破布、子弹壳、干馒头等杂物,还有一块棉花,那是从垃圾堆中捡出来的,书来一眼就认出那是家乡出产的棉花,他把它塞进了玻璃瓶,他想也许这是最后的一种纪念了。
马桥镇上的霍乱病菌也就是这个夏季开始流行的。霍乱病菌从逃难者聚集的河滩上突然地滋生,很快地朝四处弥漫。那些患了霍乱的人脸色苍白,上吐下泻或者昏迷不醒,马桥镇的空气充满了一种恶浊的臭气。书来惶然地踯躅于街头,看见那些肮脏的死尸被芦席卷着,扔在河那边的乱坟岗,有的甚至就扔在路边,招来无数苍蝇野狗。他经过了铁匠铺,铁匠铺的炉火已经熄灭多日,墙上挂的地上堆的农具在寂寞中散出微弱的幽光。三个铁匠中只剩下淬火的铁匠,书来看见他正在地上爬,慢慢地朝门边爬过去,他的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你要干什么?〃书来好奇地看着铁匠。
〃铁钉。〃最后的铁匠抬起蜡黄的脸,亮出手里的一把铁钉,他说,〃这是棺材钉,我昨天为自己打的。〃
〃你要干什么?〃书来盯看他手里的铁钉说。
〃我的棺材在隔壁棺材店存着,你能不能为我收尸钉棺,我把这个铁匠铺送给你。〃
书来笑了起来。他觉得铁匠的想法幼稚而奇怪,而且它是不合理的。书来说:〃不行,我替你收尸谁替我收尸呢?再说,人全死光了铁匠铺还有什么用?我不要铁匠铺,我只要能活下去,总归会找到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书来听见铁匠手里的棺材钉当地散落在地上,他用脚踢了踢那些钉了,转身离开了铁匠铺。铁匠伏在地上呜咽,这种声音非常熟悉,书来觉得人类垂死的呜咽与水淹的棉花是一模一样的,它们之间并没有区别。
路上仍然是逃难的人,都是拖儿带女背井离乡的人,他们像荒野中的羊群盲目地行走,这种景象在1941年的夏季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