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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就是姨妈的意思。《现代汉语词典》把“”字作为“娘”的繁体,读作niang,而我们四川人,至少我们家族中,把“娘娘”读作liangliang,两个阳平声,第二字并不轻读;四川人一般l、n两辅音不分,善于发l而不善于发n音。因此,八娘于我来说绝非“八娘”,而是bǎ liāng。
八娘并非母亲的同胞妹妹,她的父亲与我外祖父是堂兄弟,当年大家族中时兴同辈混排,我母亲在同辈姐妹中排第三,所以八娘一辈的都叫我母亲“三姐”。
当年大家族人丁旺盛,八娘虽已排至第八,大家也并不以为怎样,我这一辈也并不觉得可惊,因为倘要惊讶的话,那八娘的母亲大家都称之为九外婆,似乎还有十外婆、十一外婆呢;但母亲家族方面,几十年来同我家有所过从的,单只九外婆这一支,这一支之中,又以八娘这一分支过从最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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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娘当年乘船出川奔南京,是去上大学,她上的是金陵农学院。很多年后在她家翻阅她的照相簿,她指给我看过一张照片,是毕业时与几位同学游明孝陵时,在石像生旁拍的,当中一位梳着两根细而不直的短辫,以一种潇洒的劲头自然显示出腰肢的曲线,上面短衫子,下面不是裙子而是长裤,八娘呵呵地笑着说:“完了!你看嘛!当年我好摩登哟!”照片上那个眉目不清的短辫女子的确摩登,使我总不能把眼前的八娘同那影像联系在一起;自从我懂事以后,也就是随父母迁居北京并且在北京同八娘团聚以后,我就总觉得八娘固然有其性格乐天活泼的一面,但她的形象做派,实在与“摩登”联系不上,最要命的,就是她始终说不好普通话,或者说是并非不能说好而竟不去说好,她在单位就用四川话跟人对话,在街上买东西也用四川话,在家里更不消说,只不过在单位和街上她避免使用四川话中的特殊语汇罢了。她同我们亲戚对话时频频使用方言,比如“完了”就是一个随时随地派作用场的感叹词,发言为wanlao,两下上声,重读,并且后一字使用拖腔。
“完了”在她口中更多地表示着赞叹、惊喜、羡慕、感激,比如:
“完了,画得好啊!”
“完了,是你们来了!”
“完了,出了名了哇!”
“完了,买这么多香蕉来作啥子哟!”
……
八娘使用“完了”这个感叹词时,十有八九总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她那笑声在我们亲友之中,是享有口碑的,人人乐闻,常常忆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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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初的某一天,八娘又到我们北京钱粮胡同海关宿舍大院来,可是我母亲迎进家门来的并不止八娘一位,还有另一位,是个男的,个子很高大,那时候我还上小学,但所积累的社会经验已足可断定他是怎样一种身份,不过我有我的世界,比如我有没搭完的积木,没看完的小人书,没画完的大鲸鱼等等,所以父母迎让之间,我也就溜了;记得上饭桌时母亲命令我:“叫八姨爹!”我还没反应过来,八娘以一阵笑声拦阻了这个命令:“完了!难听死了!啥子八姨爹,莫那么喊,他姓曹,你叫他曹叔就是了!”我抬眼望曹叔,他有一张挺顺眼的长方脸,正朝我微笑着;不记得当时我是否叫了他“曹叔”,反正这以后,我来往的亲友中就添了曹叔了。
在饭桌上,父亲和曹叔聊得挺欢,曹叔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他们喝完了酒,父亲命令我去给曹叔盛饭,母亲阻拦说:“莫慌!莫舀饭,有馒头……”原来八娘在厨房里就跟母亲说了,曹叔是山东人,喜面食,而且,“完了!他简直讨嫌大米,只要有任何一种面食,馒头呀,大饼呀,包子呀,面条呀……就是窝窝头,他都觉得比米饭好吃,你说怪不怪嘛?”曹叔的确如此。尽管多少年来,他自己当众表态时总是说:“什么粮食种出来都不容易,都该吃,米饭我也不是不能吃……”但我同曹叔在一起吃过那么多顿饭,没见他吃过一碗米饭,有时主食除了米饭没别的,他就光喝酒、吃菜。
四牌楼 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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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娘和曹叔在西北郊农业科学研究院搞研究工作。那一阵他们一个月里总要进城来我家一两回。他们对我都很好。我上到初中了,暑假里闷得慌。原来我暑假可以到小哥那里去。他在西苑一个大机关当售货员时,宿舍后门外头就是一片草地,还有好大的一个露天剧场,走不多远还有好大一个花园,从那里可以望见万寿山……可是小哥后来到北大念书去了,我就只好投奔八娘和曹叔,他们热情地欢迎我去他们家里住;当时他们住在海淀镇上单位的宿舍里,从那里去颐和园也不远。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的详细情况了,比如说,当时他们住的是一间屋子还是两间屋子?只模糊地记得八娘给我准备了一张发散出肥皂香味的单人床,记得总为我端上一大盘西红柿炒鸡蛋;当时他们的大女儿似乎已经出生,那就至少该住着两间屋,因为模糊地记得有个皮肤很黑的保姆给带孩子,并且曹叔一下班就整个地跟我那表妹泡在一起,抱着她逗乐儿,或者喂她吃什么;当时我年纪尚小,性格又内向,简直不懂得同八娘、曹叔聊天,每天就是去颐和园,到颐和园我也很少逛来逛去,就是带着画夹子找个地方取个景画水彩画儿,至今我仍留存着一张那个暑假的作品,是在知春亭往南的东墙下,画西堤的玉带桥及其远处的玉泉山,画面的下半部分完全是湖水,我用了许多琐碎的笔触去表现水波,完全违反了水彩画的规定技法;很多年以后,当我翻阅西洋绘画史资料时,惊讶地发现我这幅少年时代习作上的水波,颇似印象派修拉等人所使用的点彩法;我并不是据此引以自负,而是悟出了冥冥中支配人类感受的一种通力。
从颐和园写生回到八娘家中,自然总要把画的画儿向他们展示,八娘那“完了!完了”的赞叹及一连串的拊掌欢笑,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冲击力,倒是曹叔偏头凝视了我那幅“点彩”式的“昆明湖西望”十几秒后,语气平平的一句:“嗯,能成!”使我全身一震,仿佛听到了一种权威性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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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叔和八娘的第一位千金他们取名为涧,我父亲曾这样向他们开玩笑:“是不是你们有一阵子,总在山涧边谈情说爱啊!”八娘尖声驳斥说:“完了!哪一个跟他跑到那种kaka里头去哟!”接着便笑,脸便泛红,眼便放光;四川话的kaka就是北京话旮旯里的意思。曹叔对这一调侃却并无所谓,脸上只有淡淡的微笑。
那时候非但没有确立“只生一个好”的准则,而且正强调“人多好办事”,曹叔和八娘自然不会节育。但很奇怪,八娘在涧表妹之后,流产流下了一个已初成形状的男胎,千方百计保胎保住了第三胎,足月后去医院临盆,生得也还算顺利,甚至刚见天日时也有过一点声息,但随即就发现脐带绕着脖子,医生解脱无术,一个胖乎乎红扑扑的小子竟出生即为死亡。这打击于他们夫妇极为沉重,八娘出院后妈妈带我去他们家看望,曹叔黑瘦了,八娘难有笑声,连“完了!”这感叹词也少用,惟有已能蹬着小三轮车满院跑的涧表妹“隔江犹唱《后庭花》”,把她尖细的笑声漏进门缝、窗缝里来;我那时已经15岁,已读完四大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自以为很懂得人世的艰辛,内心里很为曹叔和八娘惋叹。
后来八娘怀孕了,生产也很顺利,我有了另一位表妹沁。我父亲曾在茶余饭后褒贬过:“你曹叔喜欢古诗古词,有点艺术家的做派,但未免胶柱鼓瑟,给女儿取名字选字过于生僻拗口了!‘涧’字南方人北方人读法不一,正音读作jian,放在名尾听起来别扭;‘沁’字你八娘喊成‘心’,其实正音应读qin……”
沁之后,八娘又怀孕,不仅曹叔和八娘,我们一家也都默祷这回生下的该是一个男孩,结果呢,生下的果然是一个男孩,但脐带又绕脖子,医生竟又解脱无术,八娘又留下了一个“他还哭过两声呢”的惨痛印象,等候在产房外的曹叔又得了一个轰雷般的坏消息……
八娘从此失去了原有的鲜润,额头眼角的皱纹留而不去,我们都怕她永远失去那“完了”的尖声感叹,以及一连串朗朗的笑声,还算好,半年后她性格方面的魅力恢复了。有一回他们全家来我家过星期日,其时她已到香山卧佛寺旁的养蜂研究所专门研究养蜂,并主编一份《中国养蜂》杂志,她侃侃而谈养蜂之道,我记得她讲道:“……莫以为蜜蜂儿光采花粉,有时候工蜂还专门要飞到茅坑里头去,采一点无机盐回窝,那也是酿蜜不可少的成分哩!我们反复搞跟踪记录、化验分析,完了!硬是有这么个内幕哟……”她笑,我们也笑,她为蜜蜂笑,我们既为蜜蜂笑也为她笑;可我注意到,曹叔不怎么笑,但也绝无悲戚消沉一类的表情,曹叔总是那么不动声色,我想也许是因为他调到农业部去当了干部,在我想像之中,国家的一个部该是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在那些高大宽敞的办公室里,坐在厚重敦实的大办公桌边的干部们一个个都是不苟言笑的。部啊!像八娘那样的性格搁在部里办公室是不相称的,而曹叔似乎是恰能配套。
四牌楼 第十章(3)
再以后八娘又生了一个表妹“涓”,生完作了结扎输卵管的手术。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眼皮已经发粘,在外屋灯下扯闲篇的父母的一些对话忽然使我吃惊,我使劲眨眼,并且伸长耳朵,捕捉外屋传来的一言一语:
“……八妹其实不必有那个思想负担,如今新社会,生男生女一个样嘛;再说,曹家并没有绝后嘛,他那原配不是生的儿子么?该有十五六岁了吧?”
“不止十五,总有十六了!我问过八妹,他追你的时候,说没说过他是有妻儿的?八妹说啷个没说,一说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