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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萨满是怎样变成隐士的呢?直到公元前第三个千年末,萨满在中国新石器时期的文化中,还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但是,在公元前第三个和第二个千年中,也就是在最初的朝代国家时期,都市化和社会阶级分化成为这些朝代国家的主要特征。都市化和社会阶级分化的出现,导致了萨满这样的个体的生存危机。伴随着都市化和社会阶级分化的发展,作决策的过程变得越来越官僚主义化,而这种变化使萨满们的地位日益遭到怀疑。在《古代中国的思维世界》(TheWorldofThoughtinAncientChina)一书中,本杰明·施瓦茨对新石器时期社会(这个社会正在进化成为一种高级文明)中的萨满的模糊角色进行了总结和概括:
米尔西亚·埃利亚德(MirceaEliade)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来定义萨满的:他(她)通过出神或附体的经验而拥有使他(她)的灵魂挣脱肉体束缚的力量,以便直接与神灵进行交流。萨满也许会在神灵的世界里漫游,也许会通过类似于出神的程序忍受神灵的占有(指附体)。迈斯派罗(Maspero)认为——我相信他是正确的——在这漫长的过程中,萨满教不能适应中国正在形成的国家宗教。这种宗教不可能对一种独立的宗教力量(指萨满教)有好感。萨满教是直接通过出神经验来接近神灵的,而这被认为是谮越了官方所支持的与神灵进行交流的礼仪渠道。(第36页)
萨满的影响被官僚的影响遮蔽了。通过分析公元前第二个千年的甲骨文,董作宾指出,当时对神灵的信仰一直在持续削弱,而对自然神和神话祖先的祭祀正在逐步消失。与神灵的交流仪式变得如此程式化,以致药酒刚刚被萨满喝下,就被他的官僚继承人吐出来了。这种程式化决定了萨满教在宫廷中的命运——在宫廷中,萨满教与神灵的交流过程,被礼仪性的行为举止取代了。人们认为,这些行为举止本身就是灵验的,殊不知它却已经被从它的根——萨满教上切下来了。
随着文明的发展,萨满们开始变得与群山亲密起来,而不是与城市中心。《山海经》告诉了我们这些萨满中某些人的名字,他们中最重要的人物正是住在终南——昆仑这列山脉中。这就是一直延续到今天的隐士传统的开端。
隐士传统之所以能够延续,是因为中国人一向尊重过去,而隐士则保持了那个“过去”最重要的因素——它的精神传统。随着文明的发展,这个传统既没有被遗失,也没有被遗忘。恰恰相反,在中国,隐士一直是人们最尊敬的人,因为隐士是圣贤。他们能够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
当皇帝、国王、部落首领和早期中国文化的领导者要与自然力量以及城墙外、人心中的神进行交流的时候,他们就会转向隐士。隐士能够与天对话。他们谙熟天的种种迹象,他们说着天上的语言。隐士是萨满和神、草药师和外科医生、冥阳之事的行家。他们的世界要比被墙围住了的城市世界大得多。隐士不受幻想和习俗强加于人的各种价值观念的左右,他们一直是中国社会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因为他们承载了中国文化最古老的价值观。如果没有异议的话,他们代表着中国神话传说中的过去,而这个过去没有比在月亮山的各种面孔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了——不管它是叫昆仑山、终南山,还是只叫南山。在《诗经》中,有一篇祈祷文表达了对南山的敬意: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
不骞不崩。
《空谷幽兰》 第二部分第三章 举世皆浊(1)
隐士是中国保存得最好的秘密之一,他们象征着这个国家很多最神秘的东西。对于一部分人来说,修道意味着孤独的生活;而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则意味着从政生涯。然而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一泓泓『纯粹的思考』和『纯粹的生活』的源泉,迟早会找到合适的渠道,流向人间。
尽管隐士传统是中国社会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但是直到公元三世纪末,中国官员才开始费心思去传讲隐士的贡献。《后汉书》里有一章是专门讲隐士的,作者是这样开头的:
或隐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
作者继续解释说,除了个体之间的这些差异之外,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共同、不变的目标,那就是修道。对他们来说,道是通向尘廛之外的。虽然孔夫子同意“道不行矣”,但是他仍然待在尘廛里,因为他认为,作为一个敬道的人,说服那些当权者“为政以德”是他的责任。那些为政以德的人就好比北极星,世界会围绕着他而和谐地旋转(“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乐观的。楚狂接舆佯狂以避世自保,他曾经从孔子身边走过,作歌曰:
凤兮,凤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
——《论语》第18章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修道意味着孤独的生活,而对另外一部分人来说,则意味着从政生涯。不管一个特定的个体可能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在整个中国历史上,关于这两种选择之间的辩论是永无休止的。在《楚辞》里,《渔父》继续着这场辩论:
屈原既放,
游于江潭,
行吟泽畔,
颜色憔悴,
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
“子非三闾大夫与?
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
“举世皆浊我独清,
众人皆醉我独醒,
是以见放。
渔父曰:
“圣人不凝滞于物,
而能与世推移。
世人皆浊,
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
何不饣甫其糟而歠其酉丽?
何故深思高举,
自令放为?”
屈原曰:
“吾闻之:
新沐者必弹冠,
新浴者必振衣,
安能以身之察察,
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湘流,
葬于江鱼之腹中,
安能以皓皓之白,
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
鼓枻而去。
乃歌曰: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
遂去,
不复与言。
屈原是中国第一位伟大的诗人。他也是一位萨满。大约公元前300年左右,他以这种身份供职于楚国宫廷。在楚国附近,有沧浪河流过。由于批评了楚王的过失,以及遭到同僚的诽谤,屈原被流放到长江南岸的沼泽地带。就在那里,当他正沿着湘江岸边行走的时候,那位渔父遇见了他。屈原对楚王的昏聩感到失望,又不可能继续从政,所以他的前途怎么样,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了。在《离骚》里,他写道:
何离心之可同兮,
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
路修远以周流。
但是屈原没能成为一位隐士。他也从来没有到达过昆仑——终南山一带。他拒绝了渔父的建议,就在汨罗江注入湘江入口处的东面,跳进了汨罗江。
《空谷幽兰》 第二部分第三章 举世皆浊(2)
每年的阴历五月初五,中国人仍然划着龙舟去捞救屈原。人们往水里扔粽子,好让鱼龙乱作一团,以争取时间,使龙舟能够追上屈原。但是,不管人们怎样努力,诗人依旧年年沉水——只苦了中国的江河,变得越来越混浊了。
道德和政治之间的矛盾是隐士传统的核心。如果说,屈原发现了要如自己所愿解决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很困难,那么应该说,他不是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在屈原投江之前800年,有一对兄弟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们的名字是伯夷和叔齐。当伯夷和叔齐听说新建立的周朝的创建者不但反叛自己的君主,而且还没有如礼安葬自己的父亲就起兵远伐的时候,他们厌恶地拂袖而去,迁居到了首阳山。他们就是这样坚持自己的原则的。
首阳山在黄河北岸,在终南山东端的对面,离舜(尧所选择的继承自己王位的人)即位前的隐居地不远。舜以忠孝闻名,而这两种品质为伯夷和叔齐所敬重。但是与舜不同,这对兄弟没有遇到欣赏他们这种品质的明君。在隐居期间,他们停止食周粟,而靠喝鹿奶和吃蕨菜维生,这种做法让批评者无从置喙。最后他们饿死了。司马迁在他们的传记里提到,为了抵御饥饿,分散注意力,他们经常唱下面这首歌:
登彼西山兮
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
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
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
命之衰矣!
在《论语》里,孔子评论说:“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第16章)。孟子(约公元前371~公元前289年)称伯夷为“圣之清者”。然而在称赞这对兄弟的同时,孔子和孟子告诉他们的弟子,这样的做法太死板了,不值得仿效。毫无疑问,孔子和孟子是会仕周的。
不过,不是所有的求道者都把从政和隐居之间的界限划分得如此泾渭分明的。张良和诸葛亮就是这样的两个人。
张良的祖先世代为韩国(今河南省)的大臣。公元前230年,在秦统一全中国的进程中,韩国被吞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