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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艾利脸上显出喜悦、失敬的歉意,引为同道的亲近与高那二人一等的得
意表情。他用嘴一努,向我耳语:“图尔迪不是‘江契’。”
“朱振田也不是‘江契’。”我说。艾利的反应是惊喜,我说完自己却觉得有点没
意思。
“我的妹妹是狄丽白尔。”他向我眨一眨眼。
“哪一个狄丽白尔?”我问。
“您到北京不知道狄丽白尔?”他摆出一副绝不可以原谅的不满表情。
“是说中央歌舞团的狄丽白尔吗?”
“对,就是她!”
我当然知道著名的维吾尔族歌唱家狄丽白尔。她唱的《当葡萄熟了的时候》、《我
心爱的牧羊姑娘》不但风靡全国,而且流传亚、非、拉。她唱歌的时候会做出一种很自
然得体的类似维吾尔民间舞蹈的动作,她的两只戴着手镯的白玉般的手臂,在肩上轻轻
摆动,迷人极了。
狄丽白尔使我想起了一些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往事,但我身边只有她的哥哥艾利。
他是她的哥哥吗?短粗茁壮。而且,他的“生活作风”的名声极不好。在干校,他
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搞名堂。这就是他这个“江契”此次国庆节不得休假而要与两个非
“江契”和一个他认为“江契”身份也不无可疑的人一同进山的原因。他的形象和他的
风度无论如何无法使我把他与狄丽白尔联系起来。
“您是……狄丽白尔的亲哥哥?”我提出了这个不礼貌的问题。
“当然。一个大当子(爹),一个阿囊子(娘)。”
无可置疑。
汽车离开了公路,岔入了伸展在荒凉戈壁中的便道。突然间加剧了颠簸筛摇。我想
起手工摇动着的搁在瓦盆上的柳条筛,筛子上跳动摇滚的黑煤球,那是童年时期在旧北
平常常看到的。便道两旁一片灰黄,碎石粗沙,芨芨草骆驼刺,连天色似乎也变得灰黄
了。荒凉瀚海,沉睡了亿万斯年的大地,当你得不到人类的心血的灌溉的时候,你似乎
丑陋、烦闷,细想起来还多少有一点恐怖。如果一个人整日在灰沙与褐草里行走,他能
够不愤怒吗?他能够不害怕自己早晚也要变成一块永远沉默的石头,消逝在无边戈壁之
中,自身也变成戈壁无涯的一部分吗?
这种低沉的情绪很快就被打破了。迎面驶来一串七辆解放牌大卡车,非常威武壮观。
车上装满了圆咕隆咚的原木。原木大都有三人合抱那么粗,长长的,上端像管管炮筒一
样伸展到汽车驾驶室上面,瞄向天空,下端伸出车身老大一截。每车原木都装得非常之
满,有两排木头已经溢出了车槽,是靠粗大的缆绳捆绑固定住的。汽车沉重地嗡嗡怒吼,
每个汽车司机都态度严肃,全神贯注,他们的表情使我体会到了这超载的每车的木头的
分量。
“这就是我们的任务,这就是从鹰谷林场拉出来的!”艾利指着这一串汽车,有些
兴奋地说。
“鹰谷!”我叫了一声。
“就在前面,快到了!”艾利指一指前方,说。
前面什么地方?我看见的仍然只有灰的石,灰的沙,褐的野生植物。与方才不同的
是,褐色的枯干的芨芨草、索索柴与骆驼刺之间,似乎出现了一些斑斑点点的绿,显示
着未凋的活的生命。还有斑斑污秽的白色,看来是没有被风吹尽的残雪。这边已经下过
雪了,但戈壁滩上的雪是存不住的,大风吹过,雪就无影无踪,剩下的仍然是裸露的沙
石灰土。看来,汽车开始向风小的地方开行了,不然,怎么渐渐看到了一点绿草白雪了
呢?也许,这就是快要到鹰谷的征兆吧?
我抬着头,凝视着前方,终于,看到了远方灰蒙蒙的山路。
维吾尔人大概是我们知道的最富有耐性的人。一九六五年我在南疆叶尔羌河畔,曾
经目睹一个农民一大早到公社找一个干部,那个干部不在,这个农民便靠墙坐到一株核
桃树下,整整等了十二个小时,中间连饭都不吃。虽然一直有人招呼他吃饭,都被他礼
貌地却是执拗地谢绝,直到晚上九点已过,他要找的同志才姗姗归来,他终于办成了自
己要办的事,不慌不忙地离去。
艾利所说的“快到(鹰谷)了”的“快”字,大概也是出自他们的传统的耐心美德,
因为,就在他给找以“快到了”的安抚以后,我又整整在卡车上摇了两个小时,摇得我
肚子肠子微微作痛。风吹得我的脸又冷又烫,又像冰镇又像火烧,甚至连两只眼珠子,
也觉得被风吹得酸痛。老站着摇太累,我便坐下,一坐便跳了起来,整个屁股与车板不
断撞击,颠簸得更加剧烈和生硬了,于是便又站起。
“空车,颠得厉害,等装上木材就好了。”艾利安慰我。
我笑了。是的,什么都会好的,什么什么。
汽车进山,道路开始好了一点。路标不再是交通厅埋栽的标准石质里程碑,而是写
着“林”字标记的木牌。这就是说,以下的山路,不再是交通厅修筑和管理,而是由林
业厅专为采伐管护森林资源而修的了。
“林”字不断出现在我们的眼底,但暂时还没有任何“林”的影踪,除去在山口有
一株孤独地仁立着的胡杨树。胡杨的叶子小、残缺不圆、抽抽巴巴,好像洗皱后忘记了
展开。连同它的发育不良的躯干,都诉说着生命的艰辛。
初时,上坡还是缓缓的,渐渐愈走愈陡起来。太阳常常被山遮住,投下了巨大的阴
影。而当汽车开向了面对两峰之间的山谷地区,却又见到了灿烂的太阳。有好多只鹰,
在山谷的上空盘旋飞翔。
路面颜色逐渐深起来,变成了黑色。“前面有煤窑。”艾利告诉我说。果然,再拐
了两个弯以后,我们看到了一个黑黝黝的山洞,便是土法开采的小小煤窑。我看到了一
个身穿发污的白小褂的“矿工”椎着小煤车往煤堆上倾倒的情景。
过去煤窑以后,是山问的一块不小的“平原”,四周都是山,汽车在中间起起伏伏,
大致行驶在一个小平面上。开始出现了不知名的野果树、阔叶树和少量的针叶树,出现
了一片一片的草地,枯黄中有绿点,有白雪,有马、牛、羊蹄的痕迹。我还看到了一个
高高地骑在骆驼背上的抱着孩子喂奶的哈萨克的妇女。哈萨克妇女的脸红扑扑的,简直
像是被夏天的阳光晒透了的石榴。
“哈萨克!”艾利欢呼,“我们到草场来了!”
图尔迪不做一声,他含着笑,忧郁而亲切地望着四周。
“山上有哈萨克!我带你到哈萨克的帐篷里去吃手抓羊肉!”艾利转而对我说。
我翻翻眼,对于吃手抓羊肉的前景且信且疑。
显然,随着汽车轮子坚持不懈地向前转动,艾利的情绪愈来愈高。
“可惜是冬天,没有酸马奶。”我回答,并借此表示,对这一切,我也并不陌生。
汽车戛然而止。前面是用几根砍伐了但没有削去枝叶的云杉树搭成的木门,就像学
生们的夏季露营搭成的营门,或是一个带有山野风味的凯旋门似的。“凯旋门”右面挂
着木牌,上面写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林业厅鹰谷林场检查站。”左面门柱上贴着大
字标语:“山路危险,注意安全。”不知道是林场的哪位画家,还在标语下面画了一个
骷髅。
司机跳下驾驶室,向林场工作人员交验了介绍信,回头告诉我们说:“再跑两个钟
头。”
进了林场的门以后不久,便是一座架设在山涧上的大木桥。桥的上方是编起的弧形
钢筋。车过桥上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几乎同时喊起来:“水!”
我们终于看到了水,这新疆的“五行”中最缺少的一门。
从此,汽车虽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太阳虽然如同与我们捉迷藏,忽隐忽现,忽
然照到你的前头,忽然绕到你的身后,林区公路忽然靠着山头的一侧,忽然越过一个小
桥以后又傍着山头的另一侧。但大致上,公路是依傍着山涧修的,我们总是能够看到或
左或右、或前或后、或明或暗的涧水,看到了活泼流动的涧水的跳跃、飞溅、旋转、下
泻、停滞与畅流。我们还听到了比已经使我们的耳朵和神经麻木的汽车马达声与车轮碾
轧声顺溜万倍的水流声。
随着这令人心醉,令人从粗暴变得从容、变得温柔的流水声,我们进入了完全不同
的另一个世界。山坡上是一丛又一丛的暗绿色的云杉树,路边白雪里伸出了参差不齐的
草茎。到处都是车辆的辙痕和人畜的足迹。可以看到稀落的简易却也是坚牢的瓦顶泥房
子。汽车走到一家门口,便停下来。素日对我们吆三喝四神气十足的司机给这一家带来
了洋葱,又给另一家带来了青辣椒,我们在车上可以听见森林工人的家属与汽车司机的
说笑声。原来这些深山老林里的人家,就是靠来往的车辆给他们带日用生活物品来过活
的。
“汽车司机对林业工人是有求必应。要不然,你一个车开上来,他给你撂一个星期
不理,硬是让你装不上木头,回不去。别看新疆的司机厉害,到那时候,真有急得哭鼻
子的。”艾利向我解释说。
即使是在目力看不清的地方,即使是在暮霭里,长着树的山与秃山看起来也完全不
同。长着树的山看起来是蓝紫色的,边缘的线条与色彩也特别柔和,你一看便不由得相
信,那边山上深含着许多幽雅和美丽。而在更高处,是皑皑的庄严冷傲的白雪。这白雪
与路边的初冬才下的头一两场雪不同,那是积年不化的雪,谁知道那清冷贬骨的银冠是
地球的哪个年纪的古董?而这美丽的银冠下的远山,看来却虚无飘渺,像山,却又像一
片紫灰色的云。
到深山去!到深山去!到深山去啊!一个看不见的精灵似乎在我的耳边低语,在我
的耳边低唱。
你好,鹰谷。你好,雪,树,山,云,涧,石头,还有正在落山却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