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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就约有二更多天了,黑夜沉沉,京城商家都已关门闭户,只有鲁宅和玉宅两边的人坐着车、骑着马.来回地跑。玉宅里,玉大人闻讯,气得几乎昏晕了过去,他只是顿脚,说: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儿! 咳!咳!’’此外他什么话也没有,一点儿表示也不作。玉二少爷也甚惊异,赶紧劝他父亲勿忧,并且伺候着,也不敢离身了。
玉太太因为今天女儿出阁,本来是又悲又喜,并因白天有人搅乱之事很是生气。忽然听说了这事,赶紧就来到了鲁家。一见床上血迹,她就哭了起来,说:
“龙儿呀!我的多灾多难的可怜的女儿呀!”她因这片血迹,就断定是鲁家把新娘害了,并认为害死的原因,就为白天有疯汉撞轿,鲁家的人疑新妇不贞,但鲁家又不能退婚,所以才出此下策,杀人灭迹,并逼着陪房丫鬟服了毒,以图灭口。
鲁家是极力争辩,说:
“这是绝没有的事!无论是谁家,无论是大门小户,谁能娶了新妇当天就给害死呢?再说,即使因白天的事,男方起了疑心。不愿意了,但也绝没有害死新娘的道理呀!”
幸亏这儿还有几家至亲没走,就出头为两家调停,都说:
“两家虽是新亲,也是老亲,又都是现在朝中的大官,京城中的赫赫门第,无论新娘是怎么样了,倘若声张起来,这件事可就是愈闹愈大。不但两家的门庭都不好看,朝廷都许要出来干涉、降罪,外面的谣言不知更要有多少了!不如先把事情瞒着,就说新娘因为娶的这天突然有疯汉搅闹,吓病了,失了魂,所以不能圆房,不能回门,也不能会一切的亲友。同时再暗中去寻访新娘的下落,或是等到那、r鬟吟絮的病好了,能够说话了.再向她追问当时的情形。”
玉太太仔细想了想,也没办法,鲁宅的人更不愿把事情传出去,只好依着亲友的调停,暂时把这事情遮盖住。并把知情的仆人都嘱咐了,拿赏银买住了,无论是谁,都不许把事情传出去。玉太太回到自己家中,含泪告诉了玉大人,玉大人依然是顿足叹气,一句话也不发,并且不许别人在他耳畔再提说此事。二少爷又安慰母亲,当夜阖宅不安。
次日,玉大人就没上衙门,提督衙门的人都知道正堂大人是昨日嫁女,累着了,病了,连客也不见了。宅内寂静萧寥,只有棚铺的人来这儿拆棚、卸彩子,乞丐们在坡下等着厨房把昨天的残肴剩饭拿出来给他们。鲁府那里也是如此,新郎鲁君佩是一夜也没有睡觉,第二天清晨.他就急急忙忙地到了顺天府衙门,见了府尹大人,秘密地谈了半天。随后府尹大人就派了几名精明的班头,四出寻访缉拿。
纸里包不住火,北京城的闲人多,耳朵又都长。虽然当事者,连衙门里都把事情压得很密,可是茶寮酒肆之中,依然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的是鲁翰林家里跑了新娘,玉正堂家丢了姑奶奶之事。他们说得有根有据,画龙点睛还带着画蛇添足,并且说也是在昨夜内,铁贝勒府中也出了一件惊人奇案,那口宝剑又丢了。
原来铁府中自从那口青冥剑被人退还之后,铁小贝勒就将剑悬于自己的卧室中,离着寝床不远。铁小贝勒向来独宿,外间彻夜点着灯,窗外永远有两个侍卫防守着。昨夜也没有什么动静,可是今晨铁小贝勒起身一看,宝剑忽又不翼而飞。这样的事发生于寝室中,铁小贝勒便有些;禀惧,并且震怒,便饬命内外城各衙门限期拿人、追剑,因此街上缉骑乱走,人人恐慌。两件事在同夜发生,全是这么怪异,街上的流氓土痞就全都敛迹,茶馆酒肆的生意这些日倒显着清淡了。这时,最出风头的一朵莲花刘泰保当然也不露面儿了。他的媳妇蔡湘妹却整天跟街坊的妇女抹牌,也不管她丈夫的下落。
刘泰保确实没在北京,那天疯汉用箭射玉宅的花轿,刘泰保在里边一搅,疯汉跑了,他也就再没有了踪影。因此人人都疑惑上了他.就有传言说:刘泰保买出了疯汉,大闹玉宅的喜事,没搅成,他就拐走了玉娇龙,扔下他的“原配”,小狐狸玉娇龙又帮助盗去了青冥剑。铁小贝勒跟邱小侯爷要出头调解玉鲁两家的纠纷,德啸峰也派人往江南请李慕白来京办案。传言愈传愈离奇。表面上京城仿佛没有什么事,其实暗中已是满城风雨,紧严之极,一到傍晚时,玉鲁两宅附近及铁贝勒府那一带,就断绝了行人。
距京城不远,卢沟桥迤西,西山的山峪之中有一小村,地名叫桃花峪。这时,峪中的千万株桃花,已零落殆尽,但地下还留着一片红英。村中有四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姓章的,家道本来很穷。章老头已六十多岁了,早先在城里玉宅打过更,并曾把个小女儿卖给玉家做丫鬟。后来玉宅的全家往新疆去做官,他那个小女儿也被带了去,他却回到乡下务农了。他种着十来亩地,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长子,过着极俭朴的日子,那个往新疆去的女儿却与他们早就断绝了音信。他们多年也难得进城一次,所以也不知玉宅的主人究竟是回来了没有。
这一日,是玉娇龙在城内失踪的前四天,忽然他那女儿竟坐着骡车归来,穿戴得很阔,带着两份铺盖,几只大包裹,另外还有一只大竹篮子。章老头夫妇几乎不认识他们的女儿了,他女儿就说:
“我就是十年前被您卖在玉宅里的那个女儿。在玉宅这些年,是专伺候小姐,小姐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绣香。我跟着小姐在新疆住了八九年,小姐待我很好。现在是因为小姐要出阁了,不愿叫我陪房过去,当一辈子的、r鬟,所以才打发我回来。并给我找了个女婿,姓龙,是甘肃人,他在甘肃有买卖,家里也很有钱。一半天他就来接我,我就要跟他走了。”说着就打开了她的铺盖卷,被褥都是绸缎的,并且很香。她又打开那只竹篮,里边却卧一只长毛儿的白猫,鼻梁上有块黑,很好看。绣香就叫她爹赶紧到外面去买猪肝,好给这猫儿拌饭吃,她并且管这只猫叫做“雪虎”。
这个多年没有回家的姑娘一旦归家,而且又这么阔,在这偏僻的小山村内简直就像是突然来了一位贵人,一时,妗子、姑妈、本家的老祖母和邻居们,就都来看她,问她宅中的事。她却不大细说,只说她夫婿就要来了,就要带她走了,因此亲族邻舍们又都等待着要看她那位女婿。绣香在这里住了几天,她就梳成了汉装少妇的头髻。她的脚在家里时本来缠过,虽在旗人的宅门中做了多年的丫鬟,放了脚,可是穿了尖头儿的坤鞋,还看不出是大脚来。她把带来的一大疋缎子,毫不心疼地剪下来一块,这几天就天天坐在炕头做鞋。
到了第六天上午十时许,她的女婿果然来了。她这个女婿原来长得比她还俊,年岁也跟她差不多,细高的身量,穿着一件蓝绸子的夹袍,青绸裤,系着丝线腿带,穿着双喜缎鞋。辫子很长,是又黑又亮,前面露出一点儿青头皮,像是新剃的。这位姑爷见着丈人、岳母只是作揖,并不叩头,连手中的马鞭子全都不放下,就要叫绣香跟着他走。绣香看见女婿一来,也仿佛一刻也不能在家里待了,就给她父亲留下五十两银子.随着她的女婿出了门。亲族邻居都挤着门看,说:
“哎哟!两口子怎么都这么俊呀!真是玉女配金童呀!”
柴扉外早停着一辆车和一匹青色的健马,马上鞍鞯鲜明,并有一口宝剑。那辆车,据赶车的人说,是这位大爷由卢沟桥雇来的,讲明拉到石家庄。章老头和他的儿子,就替姑爷和姑娘往车上搬行李、包裹,那只猫,姑娘说是姑爷的心爱之物,也一定要带走,连猪肝拌饭都装在了篮子里。绣香坐在车里,向她的爹娘擦了擦眼泪,姑爷便骑上了马,拱手说:
“再见吧!两年之后我必要带着姑娘回来!”于是车走了,马随着,轮蹄碾着地上的红英,丝鞭在春风里掠动,一霎时,这一对璧人就离开了山峪。
赶车的跨着车辕,还跟骑马的大爷不住地说话,他就问:
“大爷您贵姓呀?”大爷回答说:
“我姓龙。”声音很细,听着倒有点儿像京城中徽班里著名的小旦。赶车的又问:
“您就到石家庄吗?家住在石家庄吗?”大爷却摇头说:
“不!我们还要进娘子关往山西去呢!到石家庄换车。你要能往远处去,我们就不用雇别的车了,拉我们到嵩山。”赶车的却摇摇头,说:
“不行,至多送您到磁州,远了我们不去。”
车马向着西南行走,正午时在半路打尖,再往前进,当日就过琉璃河到了高碑店。因为天色晚了,便找店住下,赶车的就跟那位大爷支钱。大爷说是没有零钱,随手就给了一块银子,呵!足有二两重.这位大爷真阔。这位大爷叫店里煮了只鸡,并说不吃粗粮食,一定要吃白面。店家就把一盘白煮鸡,和特意由外面买来的白面馒头,两份碗箸,送到了房中。这小店的屋子本来很简陋,墙上悬着一只黑砂碗菜油灯,可是土炕上却铺了闪缎的被褥。黯淡的灯光之下,却照着两个浑身绸缎,齿白唇红的俪影,大爷还正在炕上逗猫呢。大奶奶真是个贤德的媳妇,说是不用店里的脏筷子,人家自己带着“匙箸”,她打开两个乌木的扁长匣子,里边是调羹、筷子、叉子、小刀全都有,都像是白银的。大奶奶又撕鸡,又切馒头,恭谨得像个丫鬟似地伺候着大爷。店里的人都不禁咋舌,心说:这么阔?在路上还这样铺张?这条路又不平静,一个年轻人带着个媳妇,这么个走路法儿,可真非出事儿不可!可是见大爷的宝剑不离身,却又像是会点儿武艺似的。将近二更之时,屋中就熄了灯,小夫妻睡了,隔窗连鼾声都听不见。
这位大爷逢人便自称“龙锦春”,其实他就是在京城鲁宅失踪的那位新娘玉娇龙小姐。玉娇龙本不愿意离开她的父母,假若鲁君佩人才略好一些,她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