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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青山谨慎地看着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她说:“你忘啦,你小时候经常来打针,那个时候你长得好可爱,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么漂亮的小孩,你爸爸老是喜欢给你穿红色的衣服,一件件全是红的,特别好看。”——她指了指袁青山身上的运动服。
袁青山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色运动服,想到她更多的红色衣服。
“那个时候你爸多辛苦啊,又要看你,又要上班,你又爱生病。他现在好吗?”护士问。
“好。”袁青山终于吐出一个字。
“不过,”护士上下打量着袁青山,“你长得好快啊,转眼都这么大了,你爸真不容易!”——她温柔地看着她。
袁青山并不懂得这个陌生的女人眼中的表情,她忘记了那些事情,对于她来说,它们就根本没有发生过了。她紧张地站在那里,听她唠叨,直到终于有人叫她:“小谢,过来一下。”
她就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
袁青山没有回头地去住院部找父亲了,昨天他们说好中午来这里吃饭,她一边爬楼梯,一边感觉到运动裤的裤腿像温柔的耳朵一样在她的腿上扑闪,她真的把那些事情都忘了,父亲真的觉得她穿红色好看吗,他也曾经像现在对妹妹这样抱着她去医院看病吗。
她觉得好过了一点,对面楼上的爬山虎在阳光下面闪耀出白色的光。
但是病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袁青山看了又看,也没有发现任何和父亲或者妹妹甚至是白婆婆有关的东西,她无助地站在走廊上,来来回回都是人,消毒水的味道很重。
终于有一个人发现了她,说:“小妹妹,你找你爸爸吗?你妹妹今天上午就出院了,他们应该回家了。”
她走回了医院门口,看见那棵树全都耷拉下来了,它垂下的枝叶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她垂着自己同样细长的手臂,看着她。
袁青山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看见她,好像每一次她都会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看见她。她远远地看着她,不想走过去,两个人互相望着,袁青山在心里面叫了好几次她的名字,“妈妈”。但是她没有叫出来。
她消失了,袁青山用尽全身力气走到丁字路口,这时候的平乐镇正是中午热闹的时候,街上的每一个人都那么不一样,不知道怎么地,他们全都不见了,变成了黑色的影子,变成了她的“妈妈”——这情景恐惧极了,袁青山低着头,整个镇子全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黑色的影子们走过来走过去,看着她,但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她走回了家。
她上了楼,一切又都恢复了:父亲他们正准备吃饭,白婆婆抱着袁清江已经喂她吃上了。袁华看见她,站起来给她拉板凳,他说:“袁青山,怎么现在才回来?快来吃饭,今天妹妹终于好了,我们做了鱼。”
袁青山一句话不说放下了书包,洗了手,坐下来,那条鱼翘着头长着嘴巴正对着她,她狠狠地戳了它一下,它终于把头低下去了。
她看着他们三个吃饭,袁清江身上那件红色的灯笼裤像火一样烧着她的眼睛。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火红的运动服,这红已经褪色了,比起妹妹身上的红,简直就是灰色的。
吃了几口饭以后,袁华问了袁青山关于第一天开学的事情,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她敷衍着回答了。
这些问题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问父亲一个问题,就是昨天他们到底有没有说好要去医院吃饭,还是忘记了的事情就根本没有存在过。
她终于问了:“爸爸,你昨天不是说让我中午去医院吃饭吗?”
袁华刚好在洗炒锅,他拿着刷把在锅里呼啦啦刷着,问她:“你说什么?”
“你昨天不是说让我去医院吗?”袁青山进去吼了一句。
袁华想起来了,他抱歉地看着女儿气鼓鼓的样子,终于明白她今天中午为什么闷闷不乐,就算自己怎么逗她说话,她也不开口。
“对不起,爸爸这几天太忙了,妹妹又生病,我都忘记了,本来是今天下午才出院,但她好得快,上午就走了。”袁华擦干了湿漉漉的手,摸了摸袁青山的头发,说:“下午爸爸送你去上学啊,你是姐姐啊,要懂事了。”
从袁清江来到袁家以后,袁青山一直不停地听到这句话,她已经十分了解它的意思了,于是她点点头,走了出去。
父亲终于送她去上学了,袁青山虽然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但还是不想和父亲说话。
一到教室,还没上课,她就看见她位子旁边挤了一堆人。她走过去,发现何斌站在一个陌生的大孩子身边,趾高气扬地看着她的同桌,旁边还有几个大孩子。她看见那个大孩子做出一种电视里面坏人常常用的表情,狠狠地拍了一下余飞的头,他说:“你听好,你也不打听一下老子是哪个,你敢动老子的弟弟,你就滚回山里头去!”
那孩子长得很高,穿着平乐镇上的男人喜欢的那种廉价西装外套,看起来就是一个大人了,他脸上的表情是上午袁青山在余飞脸上看过的,现在这表情被夺走了,留下来的只有余飞低下去的头顶,她看见他紧紧握着拳头。
她也不敢过去,远远看着事情发生了,那几个孩子狠狠揍了余飞几下,然后拍拍手散开众人走了,他们走到对面楼上六年级的教室里面去了。
袁青山等到他们完全走远了,才敢回到教室里面坐下,全教室的孩子都静静地坐在位子上面,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看那个被打的孩子。只有她她不得不走到余飞旁边,然后坐了下来,余飞把头埋在手臂里面,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全一年级三班的孩子都没想到在开学的第一天就看见了这样的事情,他们都吓坏了,同时又觉得莫名的激动,这样的事情只有在电视里面才见过。袁青山同样是这样的一个孩子,虽然她长得很高,还穿着大红色的运动服,她坐在位子上面,不敢看余飞的方向,感到还没来得及被换掉的那根烂板凳正在自己屁股下面颤抖着。
这颤抖像电波,把另一个孩子的恐惧,愤恨,不安,全传到了袁青山的身上。
于是一瞬间,她想得到自己晚上回家去的时候了:父亲正在准备做饭,白婆婆已经回家了,妹妹一个人床上咿咿呀呀地玩玩具,她走过去就对父亲说:“爸爸,我跟你说,今天我们班有一个人被打了!”
除此之外,还有好多事情,杨老师的事情,何斌的事情,医院里面护士的事情,她要把这些全都绘声绘色地告诉他——她知道父亲会听她说的,以前,她会常常那样给下班回家的父亲讲一天的事情,父亲也会偶尔讲故事给她听——她用最慢的速度想着这些事,像一个吃光了最后一颗糖的孩子那样回忆着以前的糖。她终于懂事了,她想,我要爱妹妹,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实际上,袁青山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下定决心了。没有人能确定是不是现在就是那一次——就是她可以遵守诺言,一直爱妹妹的那一次——并且不再为父亲对她的爱感到不快乐了。但这一刻,她觉得她是可以的,她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因为她身边那个可怕的野孩子,对面可怕的六年级学生,她突然知道了她的家是那么的温暖而踏实,她发现自己是那么地想念他们。
张仙姑
平乐镇南街老城门过去一点,就是有名的玄武巷,我们镇的人都叫这里生死巷——还没走进巷口,就看见十几个花圈把好几家丧葬用品店的店面遮了一半,纸钱蜡烛香火坟飘,应有尽有。把生死巷走到头,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摇篮,手推车,玩具,好几家婴儿用品店把货品都摆到了店门外面,大着肚子的女人们在这里去了又来,张仙姑就住在其中一家店铺的楼上,在她最为鼎盛的时期,找她算命的人一天要排上将近十个。
我认识张仙姑和她的职业无关,只因为她是我一个高中同学的奶奶。有一天,我去找我的同学,他在楼上跟我说:“你上来嘛,我们还在吃饭。”
我就上去了,张仙姑的家布置得颇为特别,客厅里面供着神坛,中间放着观音菩萨,墙壁上挂着十字架,大红绸子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除此之外,还贴着毛泽东以及列宁像,点着几根红蜡烛,显得阴风阵阵。
他们两婆孙在屋子正中间的方桌上吃饭,对着一碗红烧肉和一个糖醋莲白,张仙姑看见我来,就站起来给我拿碗筷,我说:“我吃过了。”张仙姑说:“再吃点嘛,年轻人多吃点好,你们读书好用脑筋哦。”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张仙姑,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是谁,她脸上的皱纹很多,有点暴牙,手指是烟黄的。
我跟我同学出来了,两个人准备在街上去乱晃一下午,我说:“你奶奶有点奇怪哦。”
他说:“她是算命的。”
“算得准不准嘛?”我很好奇。
“准!好多人找她算哦!”我同学很骄傲。
我回去就跟我奶奶说了这件事情,我奶奶肃然起敬说:“那个是张仙姑的嘛!”
后来有好几次,我去我同学那里做作业,都看见有人来找张仙姑算命,她算命的时候戴着眼镜,拿出一本书来,还握着钢笔在一个本子上面写写画画,就像是个知识份子,我把这个想法跟我同学说了,他说:“当然,我奶奶以前是在省城读过女专,见过大世面的!”——我吃了一惊。
随便去平乐镇的哪个茶铺一打听,原来人们都知道张仙姑的事情。以前他们家是平乐镇最大的地主,后来当然落魄了,张仙姑嫁了三次,当了三次寡妇,她唯一的一个儿子离婚了以后去南方做生意,至今音讯全无。
就这样,我和张仙姑渐渐熟了,或者说,每次去她家我都会偷偷看她了:大多数时候,她就坐在那里,手里面握着一串佛珠,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什么,和大多数老人一样,嘴角一直粘着湿润的口水——偶尔她也抽两支纸烟。
张仙姑也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