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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小的时候,曾经和曾寡妇很亲近,那时候镇上的每一家杂货店都是孩子们最向往的地方,每天晚上吃了夜饭散步出来,我总是要走到曾寡妇的杂货店门口,那里正对着酱油厂的大门,好多孩子都喜欢聚集在那里玩扑纸牌游戏。
曾寡妇的店门口就挂着一大串那样的花纸牌,不过我总是走过去,问她买一个酸酸糖。她长得很白,眼睛并不大,笑起来很温和的样子,头发烫成一朵蘑菇云,盘踞在她的额头上。
曾寡妇就问我:“妹妹读几年级了?”
我爸说:“一年级了。”
她就说:“好福气哦。”
很久以后我发现这只是她常常用来跟客人说的一句话:“吃了吗?”“孙儿好大了?”“儿都参加工作了哇?”——“好福气哦。”
但每次曾寡妇说出这句话,有点圆的脸上都好像笑出了一朵花来。
后来有一次,我爸爸对我说:“以后不要到酱油厂对门子的小卖部去买东西了。”
我说:“为什么呀?”
我爸说:“小娃娃不要管那么多。”
但是我还是听说了曾寡妇的事情,我们镇上本来就是没有秘密的,去她店里面的孩子少了,多的是来路不明的男人,他们大多数都很老了,吊着眼角,穿得老老实实,就像我们镇上到处都可以见的那种老头子。
大家都说,那些都是她的相好。
曾寡妇前前后后有五六个相好,或者更多,一段时间里,整条街上的女人都恨透了她,她们去赶场,不得不从她的店门口走过,就狠狠地在地上吐一口口水给她看。
那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整整半年,直到南门上的妇女们找到新的事情,学会了忍耐她的存在,甚至最后还会去她那里买一包盐了。
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她的委屈我们谁也记不得了。
我们家搬到了西街,好几年,我都好像没有再见过她。
她出事以前两三个月,我已经读了初中,每天可以骑自行车回家了,那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到她的店去买一瓶可乐。她的店面变了,招牌很漂亮,店门口放着厂商提供的大冰柜,里面都是花花绿绿的饮料。
她出来给我拿可乐,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她说:“最近你爸爸妈妈还好吗?”
我很惊讶地看着她,发现她就是以前那个曾寡妇,我说:“好啊,都很好。”
她把可乐拿出来,又从柜子上拿出一张毛巾,擦了擦瓶子,就像十几年前镇上流行的那样。她的皮肤已经变得黄了,脸上长着黑色的斑。
她说:“你也该上初中了吧?”
“嗯,”我说,“刚刚初一。”
我站在那里,还想多和她说几句,街口的老二流子陈老头就来买烟了,陈老头买了烟也不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一口一口地抽,我就骑上车走了,我走的时候,曾寡妇过来递给我一块水果糖,她说:“经常回来耍嘛。”
我说:“好。”
那天我很晚才做完数学作业,第二天考试还没有考上八十分,我痛苦了三个星期,很快把这些事情都忘了。
那次的期末考试,我的数学终于考了九十五分,我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路过南街的时候,看见路上围着好多人,我的同学说:“去看一下嘛。”
我说:“有啥子看的嘛,又是哪家打架了。”
就是那样,我没有见到曾寡妇的最后一面。镇上的民警——那时候的邱队长还是一个才参加工作的愣头青——反扭着她的双手把她带了出来,报警的人是陈老头的同样是个二流子的儿子。镇上的人说那天他哭得像一条被淋湿的狗,那天以后,他经常在街上跑来跑去,问其他人:“你喝不喝排骨汤?喝不喝排骨汤?”
等到邱队长成了刑侦大队队长以后,经常在茶馆里面吹嘘的也就是这当年让他一举成名的平乐镇曾红媛杀人案。满铺子的人都津津有味地听他讲他们是怎么走进了曾红媛家里,她正在打一件毛衣,看见他们来,居然笑眯眯地放下针线,乘了几碗莲藕汤给他们喝。
“X!老子当时就觉得不对!”邱队长讲到这个时候,都是满脸通红,“老子铛铛铛冲进去一看,煤气炉子上那么大一个锅,老子掀起锅盖一看!X!一个人脑壳就漂起来了!”
——这个故事单单是我就听他讲过三次,对这个高潮耳熟能详,以及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整个茶铺的人都会发出的那一声惊叹。
我们镇上的人就那样呻吟一声,我后来终于相信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声。
没有人会想起来以前我们都叫曾红媛曾寡妇,曾寡妇笑眯眯地跟每个人说的那句:“好福气哦。”
五月女王 第五章
铃声突然响起来了,袁青山吓得手哆嗦了一下,还以为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接着她看见满教室的人都开始动起来,她才意识到这一切是真的结束了。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想过,但这一刻她的盼望终于落下了。她把卷子上面的名字和准考证号又检查了一次,忽略过后面大片的空白,把它贡品般铺在课桌上,拿起笔捂着肚子走到讲台上去拿书包了。
大片大片的书包靠在黑板下面的墙壁上,她一眼就看见张沛的书包压在好几个书包上面,但是她找不到自己的书包,她忍着痛,找了又找,终于在靠近讲台的地方找到了——它有一整面都变灰了。
她拿着书包就出去了,站在走廊上等张沛——在这时候看来,整个走道是那么漫长,布满的是两边教室透出的光,她看见一个个脸熟的人都走出来了,所有的人都在对答案——她就马上把双手举起来,狠狠地捂住了耳朵,她捂得耳朵都热了,才看见张沛和另外几个人对着答案走出来,他看见她,对她点了个头,她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树木都变成了深绿色,袁青山一路躲避着不时传来的考试答案声,全身而退,走出了校门,奇迹般的,刚刚好像占据了她整个生活的那种疼痛消失了,她回头去看的时候,像个大人那样想:这一切是真的结束了。
她跟张沛一前一后走着回家,小学五年级以后,袁青山终于学会了总结中心思想,并且明白了它和主要内容的区别。中心思想的意思就是:生活并不是它看起来的那个样子。就像此刻,她走在张沛后面,看见他们人不会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以及她的内心是多么悲伤。
在路上,他们看见五六个孩子猴子一样爬在一辆三轮车上尖叫着过去了,她眼尖地发现是何斌他们,何斌看见了张沛,在车上大喊:“张沛,记到下午去大坟包!”
张沛提着书包带子,大喊:“龟儿子给老子爬下来!”
何斌就又回了他一句更脏的脏话。一时间,孩子们的脏话传遍了整条东街,恨不得让全镇的人都知道他们的骄傲——他们的脏话有多脏,他们就长得有多大了,漫长的暑假从今天开始了,过完这个暑假,他们就都是初中生了。
这狂欢的情绪感染了袁青山,让她也笑了起来,她笑着跟在张沛后面跑,追着何斌他们的三轮车,直到小腹重新痛了起来。她停下来,喘着气,张沛跑了好远才发现她不见了,他跑回来,看着她,说:“你怎么啦?”
“我肚子痛。”袁青山说。
“那我们慢点走,我帮你拿书包。”张沛柔声说。
他拿着他们两个的书包和她走回家去了,他的书包是个名牌,干干净净的,她的书包用了好几年,和另一个一比,好像刚刚拍掉的灰又都回来了。袁青山忽然想到,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和张沛一起放学回家了。
“你们家什么时候搬家?”袁青山问张沛。
“下个星期吧。到时候你们都来玩,我们家很大的。”张沛说——这几年张俊卖兰草赚了钱,在西门上开了一家馆子,接着又在十字口开了一家,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领导批评了很多次,他都当作耳边风,大家都说他们家是真的赚到了钱,不然怎么能在西街上的熊家巷修那个二层的小洋楼。而张俊,他等不及过完整个暑假,就要离开这个让他压抑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了。
这样的中心思想是两个孩子远远不能体会的,他们看见了北二仓库那个熟悉的大门,因为即将来临的离别,显得那么庄严,雄伟,苍凉。
张沛说:“下午早点出来,跟飞哥约好了要去办那个事情。”
“噢。”袁青山郑重地点了点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对父亲说:“下午我们要去大坟包。”
“注意安全哦。”袁华一边看电视,一边说,他把筷子伸到盘子里,夹了好几次菜,却没有夹起来,他才终于把视线从电视屏幕上挪回来了,目标准确地夹了一块猪肝。
他把猪肝夹给了袁青山,说:“今天多吃点猪肝,补血,专门给你做的。”
袁青山的脸不可克制地红了起来,她忙看了妹妹一眼,还好袁清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正在专心地摆弄了两颗青豆,考虑到底要不要吃下去。
“清江,专心吃饭,别玩了。”袁华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就继续转头去看电视了。
袁清江这才慢吞吞地吃了一口饭,在她的对面,袁青山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脑袋上飞起来几根头发,它们才刚刚长出来,伸入到空气里面,发着迷人的金光,好奇地看着其他的头发被低眉顺眼得笼在彩色的橡皮筋里,颜色分别是:红色,蓝色,黄色,紫色,绿色。
她回忆了一下,发现并不清楚袁清江是什么时候学会扎头发的,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可能是街道办最爱的郑主任,也可能是汪燕的妈妈王学红,甚至连不太和院子里其他人来往的陈琼芬也喜欢她,有一段时间,那是袁清江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面每一家人家里玩,大家都喜欢她长得白白嫩嫩的样子,嘴巴又很甜,大家就说:
“袁清江,你抱到我们家来给我们当女儿吧?每天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