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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了很多汗,一个梦也没有作。唐老师过来巡查的时候,就看见袁青山睡得很不安稳,脸红得可怕。她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有些低烧。
下午,袁青山没有上课,在教师休息室里面躺着,唐老师给她拿来两床棉被,盖在她身上,还吃了药。袁青山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躺在休息室里面,想到了“妈妈”。她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都想念她了,只会在特别难过的时候想到她,她一想到她,就看到她好像在窗户那边出现了。她把身子抬起来了一点,叫了一声:“妈妈”——她一叫,才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这两个字了,幼儿园里面的孩子那么多,袁青山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地积攒着那十五朵本可以让她出尽风头的小红花,她几乎忘记了她孤独的朋友。
她果然从窗户那里进来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细长的身子拖在地板上,像太阳落下的阴影,一看见她,袁青山所有的委屈都出来了,她叫了她一声“妈妈”,眼泪就落下来了。
她的朋友看着她,她的眼神让袁青山觉得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用她细长的手臂把袁青山抱了起来——那臂膀是那么长,像蛹一样让袁青山暂时离开了这世界。
她终于在“妈妈”的怀里面睡着了,对于自己这些天来对她的忽略,又羞愧,又感伤。
途中唐老师回来看了袁青山一次,发现她缩在被子里,小脸红通通地,微笑着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珠。
“这个可怜的娃娃。”唐老师自言自语地说。
放学的时候,唐老师就守着袁青山等着袁华来,她想要好好和他谈一谈,让他多陪陪这孩子,但家长们一个个来了,袁华却始终没有出现。唐老师问袁青山:“你爸爸说什么时候来接你啊?”
“不知道啊。”袁青山迷迷糊糊地说。
孩子走得差不多了,唐老师看见北二仓库的张俊走了进来,他握着一把大红伞,还拿着雨披。
“张老师!”唐老师叫他,张俊看见她和袁青山,他迟疑了不到一秒钟,走了过来。
“你看见袁青山的爸爸了吗?”——唐老师记得他们好像是一个科室的。
“没有。”张俊黑着脸说,“他今天很早就走了。”
“那怎么办。”唐老师着急了,“袁青山下午都发烧了,这些家长才是的!”
张俊低头看了看袁青山,她一双眼睛黑漆漆地抬起来看着自己。
他还是心软了,他说:“袁青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他们三个就一起走了,上了张俊的凤凰自行车,一个坐在前面,一个坐在后面,张俊披着大雨披,把孩子们罩在里面。袁青山在后面,握着自行车椅子下面的铁杠,看见的只是很多双脚。
只有张俊能够看见平乐镇雨中的风景在前面扑来了,他感到身后的袁青山没有敢伸出手来抱着他,就说:“袁青山,你抱好我,免得摔下去。”
“没事,张叔叔。”袁青山客客气气地说。
张俊一阵伤感,自从岳父过世以后,他常常沉浸在这样的伤感里面,他知道自己终于失去了靠山,在单位上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了——就在三天以前,他刚刚被分去守仓库了,科室里面有人把他做的烂帐告了出来,他怀疑这个人就是袁华。
但他对袁青山实在生气不起来,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有些后悔那天对张沛说的那些不让他再和袁青山一起玩的话了,毕竟孩子们对大人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
“袁青山,”张俊说,“到我们家来玩啊。”
“好。”袁青山说,透过张俊的身体,她多么希望能看见张沛的表情,但她只能看见他的两条腿挂在前面摇晃着,他穿着红色的毛皮鞋,像个女孩。
张俊一直把袁青山送到了筒子楼的下面,他停了车把她抱下来,张沛坐在车上,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叫儿子说:“沛沛,跟袁青山说再见啊。”
张沛有些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但还是说了:“再见。”
“再见。”袁青山说,她觉得她和张沛依然还是好朋友,她就微笑了起来。
“再见。”她又说了一次。
张沛皱了皱嘴巴,这是他常常在做的一个调皮的表情。
雨哗啦啦地下大了,袁青山觉得很冷,但又终于好像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那样轻松了一些。她看见张沛和他爸爸一起走了,就准备回家了,她突然听见楼上好像有很多人。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慢慢走上楼去,每一层的厕所依然发出特有的味道,楼梯间里面乱七八糟丢着每一家还舍不得丢掉的杂物,她对这些都熟视无睹了,她走上去,忽然好像听见有个孩子在哭的声音。“哪里来的小孩子?”她终于想。
她到了四楼,看见筒子楼的楼道里面挤了好几个人,而且都站在自己家门口。有汪燕的妈妈,食堂的刘阿姨,还有院子里面的另外两个女人,她们看见袁青山回来了,就像看见了什么让人惊喜的东西,尖着嗓子说:“袁华!袁青山回来了!”一边说:“袁青山,快来,快进去!”
她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被她们推进了屋子,屋子里面有陌生的味道,她看见父亲走出来,脸上都是笑容,怀里抱着一个幼小的婴孩。
那孩子在不停地哭着,脸涨得通红,她被包在一个军绿色的襁褓里面,带着一顶花帽子。
袁华想了大半天女儿回来时候的样子,但他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他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但还是走了过去,就像对一个孩子那样,他做出了一个让人感到愉快的笑容,以兴奋的声音说:“袁青山,快来看看,这个是你的妹妹!”
袁青山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天就是这样结束的。
何胖娃
何胖娃算是我的邻居,以前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面。何胖娃的父亲承包了一个印刷厂,他们是我曾经认识的最有钱的人。何胖娃比我大十几岁,我还在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他就满脸青春痘地交着女朋友,在我们院子门口的花台后面跟她狠狠地亲嘴。
那时候,我们所有的小女孩都觉得他是梦中的白马王子,他也还没有长成一个胖子,穿得很漂亮,看起来很英俊:那是他最春风得意的年代。
有一天,我看见何胖娃的女朋友在院子外面哭,她认得我,看见我就问我:“妹妹,你看何哥哥在家没有?”
我就去看了,敲了敲何胖娃家的门,过了好久,里面有个人闷声闷气地问:“哪个?”
我说:“何哥哥在不在?”
何胖娃就出来开门了,看见是我,笑嘻嘻地问我:“有啥事情?”
我说:“姐姐在院子门口等你。”
何胖娃变了脸色,对我说:“你跟她说,我不在。”
我就去跟他女朋友说了:“何哥哥在屋头,但是他说他不在。”
他女朋友就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走了,根本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站在院子门口看见她走了,居然有些高兴。
就这样,何胖娃很是风流了一阵子,把我们南街上所有漂亮姑娘的心都伤透了,后来他们家搬走了,我很久都没有看见过他。
好像是前年过年的时候了,我回平乐镇去,在街上看见了何胖娃,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胖子,而且有些秃头。那天是他们小学同学会,我跟着一个朋友去玩了,一群人吃了三个小时的夜啤酒,又去唱五块钱一个人的卡拉OK,何胖娃兴致很高,霸着话筒,唱《地道战》,《三套车》,又唱《忘情水》。何胖娃的声音很洪亮,他一唱,我们其他人就只能对嘴形说话了。
有人就不满了,骂他:“何胖娃,你人又胖,还唱得那么难听,不唱了嘛!”
何胖娃笑嘻嘻地说:“胖子胖,打烂仗,今天死,明天葬!你管我呢!”
他就继续唱《康定情歌》。
我听说他已经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女儿,开了个麻将馆。
在他休息的时候,我和他说话,我说:“何哥,还记得到我不?”
“记得到,”他说,“你现在工作了没?”
“还在读书。”我说。
“读书好,读书好。”何胖娃喝了一口啤酒,说,“你们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他把他的电话留给我,还告诉了我他麻将馆的地址,说:“好久有空来打麻将嘛!”
我说:“我不会打麻将。”
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不会哦!你书都读的,麻将那么简单还不会打!下次来打,我教你,一教就会!”
那天我们玩到很晚,何胖娃喝得烂醉,他的弟兄扶着他,说:“何胖娃,少喝点嘛,你那么重,哪个抬你嘛!”
何胖娃一听,努力挣开,说:“老子自己走!老子还要走直线!”——就又歪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去了。
几个人扛着他上了街,要打车回家,何胖娃挂在出租车外面,街道上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了,他突然大声说:“我给你们说,这人,没意思啊!我们三班的同学,已经走了一个了,你们知道是哪个不!是袁青山!”
他的声音那么大,我们镇上的街那么空,根本没有人说话。
后来我又见过他几次,还带着他的老婆孩子,他女儿也长得很胖,营养过剩的样子,但何胖娃兴高采烈地让她骑在他脖子上,他老婆长得很一般,烫了那种平乐镇上妇女都喜欢烫的卷发,一家三口一过了就找不到了。
到了去年的时候,何胖娃居然死了——有一天喝醉了酒,别人没扶住他,在街上摔了一跤,撞到了后脑勺,送到了医院,第三天里面去了。
何胖娃的灵堂摆了四天,去的人是看着他长大的叔叔阿姨,他的女朋友和兄弟们,守着的是他的父亲母亲,老婆孩子,长明灯亮了足足七七四十九盏,黄色的礼单挂了整整三面墙。他的葬礼也很壮观,浩浩荡荡的一个大车队,还请了市里面的歌星来唱歌,我们平乐镇上的人都上街去看稀奇了,老人们就一边看,一边说:“人呐!”又说:“七月半鬼门开,何胖子出去晃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