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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原为脱离挂碍,予每见有等僧人,贪恋之心仍在,名虽出家,实则与在家之人无异,如此出家,反不如在家而有出家之行者,转为上等。试看古今在家之人得悟菩提者甚多,如傅大士、庞居士诸公,俱有尘累,于道无碍,但恐满眼邪魔,心不坚定,则事大坏矣。
扬州大东门有个开当铺的许长年,娶妻张氏,生了两子。这张氏治家、教子,极有能干。这许长年虽有几万之富,为人最贪、最吝,性情却与汪铁菱一样鄙啬。若看着钱财,便如性命一般。每日想道:“我的两个儿子尚小,我年还强健,可以料理支持,须等得儿子长大婚配,便好教他生意坐柜,自己就清闲快活了。”
他是个挣家之人,时时照看着,但见戥头上讨得他人厘毫便宜,也是满怀欢喜。凡来求布施抄化的,休想他破例开手。世上也有一般财主,不肯施舍与人,单图自家受用。这许长年连自己用一文钱,也要打几遍草稿。遇着万不得已破费些银子,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好不疼痛,整十来夜想起,兀自心痛睡不着。家中逐日三餐,真个是数米而炊,秤柴而爨。
有这刻苦,所以积下家私,如水浸黄豆,一日大似一日。正是:
生意如春长,财源似水来。
不将辛苦意,怎得世间财。
许长年正当五十寿诞,亲友邻里素知他悭吝,大家商议,要敛个小小份子,与他祝寿,要他设个戏席答礼。他那里肯收,推来推去,只是不纳。妻子看见,到不过意,说道:“自己的五十大寿,便受了份子,备筵席能用多少?一来不负了众人庆贺的美意,二来也是做财主家的体面。”
许长年道:“贤妻,你往日甚能干,今日这几句话却说差了。要知五十岁还不是收分子的时候。众人出份子,名为‘牵虎上门’,是要咬嚼的,有甚么美意?若说财主家体面,做财主的全是‘体面’二字误了多少事,要体面,就去穿好衣、吃好食、攀好亲、结好眷,与众财主争强赌胜,把家私日渐破坏,无益於事。我所以一味务实,这些虚体面让别人去做罢。”因吩咐家人:“将大门也关上。但有客来,只回不在家就是上策,省得费茶、费水。”
家里人都依着他,把门关闭,一切人祝寿,俱回散。独有一和尚辞不去,敲门甚急,自称是天宁寺巨渤和尚,特来贺寿,兼有话说。家人没奈何,只得代为传进。那许长年听得,愁眉道:“和尚哪有好话说?不是化斋,就是要布施,也只回他出门去了。”岂知这和尚定然不去,反高声大喊道:“磕睡汉,快些出来,我有话面说。”又呵呵大笑。
原来,这和尚是天宁寺大师,法号“巨渤”,是个得道的高僧。日常说道,凡有灵性,俱是前生有根基。若再兼财富福厚,更为难得,因来提醒度他。这许长年那里晓得?惟是听见他笑得奇异,只得踱出门来。看见和尚拍手大笑,自己不觉的也大笑。渤师问道:“你笑哪个?”许长年道:“我笑的是你。”那渤师道:“我笑的却是你。”因念四句道:
你笑我无,我笑你有。
死期到来,大家空手。
念完,呵呵的又笑。因向许长年说道:“我可怜你终日瞌睡,不曾得醒。我今日来,并不募化你的银钱斋粮,我有‘正觉佛法’传授你,你须要信心领会。”许长年问道:“这‘正觉佛法’有何好处呢?”渤师道:“佛者,觉也。人心有觉,即为有佛,能开六度之行门,能越三祗之劫海。普利尘沙,广作福慧,得六种之神通,圆一生之佛果。火镬冰河,闻之变作香林;饮铜入铁,听则皆生净土。瞌睡汉,你省得么?你若省得,就随我去修行,莫再贪恋。”
许长年道:“我苦创这家业,也让我安乐受用受用,我也甘心。”渤师又笑道:“你要安乐受用,只怕灾难来脱离不得。”许长年道:“我只安分守己,灾难何来?”渤师又笑道:“世上事哪里论得?你既不信佛法,俺即去矣。”说完,就飘然而去。
许长年也不送他,竟回内室。妻子迎着问:“和尚有何说话?”许长年道:“那疯狂僧人,睬他怎的?”说犹未了,只见一群乞丐,二十多人,蜂拥而来。为首的唤做“马六儿”,平昔深怪许长年悭吝,不肯打发。今日闻得他五十寿诞,率领部下乞丐,与他上寿,讨西食赏赐。看见闭门不开,齐来踢开门,拥入庭堂,只将许长年围住,不容转动。众乞丐叫的叫,嚷的嚷,跳的跳,唱的唱,闹得七横八竖。马六儿高喊道:“今日是寿星下降,大开金手,将几串钱赏赐众孩儿们,保佑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许长年欲要脱身,被马六儿扯定左边袖子,说道:“你快拿出几串钱来,放你进去。”许长年当下大怒,骂一声:“狗花子。”把右手一拳打去,正中太阳穴。六儿负痛放手,望后便倒。众乞丐喊道:“打死人也。”嚷做一堆。许长年恨道:“今日不是大晦气。适才疯和尚搅了一场,又被这伙狗花子上门罗唣,兀的不气杀我也。”众乞丐喊道:“人都打死了,还说甚么罗唣?”
许长年上前看马六儿,果然口内无气,身已冷了。只见众街邻、乡保,俱恼他鄙啬,巴不得有事,同众乞丐喊叫。这几个叫报官府,那几个叫锁凶手,这几个叫买棺材、衣服,那几个叫先打抢他家财物,东西哄闹不止。吓得许长年魂不附体,如痴如呆,走头无路。
只见无宁寺渤大师又踱进来,呵呵笑道:“瞌睡汉,你只说无灾无难,若再少停一时,搭尸蓬,买棺材,县官相验,仵作索掯,差皂人等,个个要钱,受刑送牢,问罪抵偿,俱是难免,不怕你不费钱财。”
许长年呆了半晌,总不说话。渤师又笑道:“人若是拜我为师,随我出家修行,我有法可以解救。”许长年听见,即跪倒在地,叩了许多头,哀求道:“倘老师若能解救这灾难,弟子情愿跟师出家。”渤师又笑道:“只恐怕事过退悔。”许长年忙说道:“断不敢虚言。”
渤师见众聚吵闹,挤入尸旁,向众说道:“这尸倘如救得活,诸位可是枉费精神,多说多闹。”众人大嚷道:“好痴和尚,人死了半日,如何得活?”渤师也不分辩,只将手中的拂尘,向尸上几拂,口中说道:“马六儿,还不速醒,更待何时?”只见死尸伸了一口气,即坐起来。
众人大惊,乡保喊:“快取大钱三、四串来,赏众丐散去吃酒。”许长年道:“既不打死他的人,何用多费?”就吩咐只把五百文钱赏他,众丐不肯收,又添五百文,才哄然散去。邻里人等一面惊异也都散去。
这渤师道:“事已完毕,你须拜我为师,速跟我天宁寺禅堂里参悟去。”许长年果然请了香烛,安了坐位,请渤坐上,拜了四拜,留在花园内设蔬斋供养,求传佛法。渤师道:“我这佛法,最简最易,只要信心明觉,一指即会,一会即成,我中峰先师传授大清顺治皇帝的歌诀,拣紧要的传与你切记。”歌云:
三界尘劳如海阔,无古无今闹聒聒。
尽向自己一念生,一念不生都解脱。
既由自己有何难,做佛无劳一指弹。
此念即今抛不落,永劫钻头入闹篮。
有何难,有何易,只责男儿有真志。
志真道力自坚强,力强进道如游戏。
亦无钝,亦无利,挑起眉毛休瞌睡。
不破疑团誓不休,寒暄寝食从教废。
行也做,坐也做,尺寸光阴休放过。
心存少见失真诚,意涉多缘成怠情。
渤师道:“此歌最切实,亦如我佛面传,不可轻视。”许长年跪拜受教。又过了两日,许长年料理财产诸事,贪恋不舍。因又哀求渤师道:“弟子今年五十岁,待过了六十岁,那时儿大事完,一心一意的修行,也不为迟。”渤师大笑道:“光阴迅速,人命呼吸,哪里等待你事完?若要事完,虽过千百岁也不得了结。我多方指教,奈你这瞌睡汉不得省悟,如之奈何?我也回寺里去了。”说完即行,挽留不住,许长年送别回家。
过了月余,忽得寒症,浑身火炭,服药不效。病中这件舍不得,那件丢不开。心如刀割,渐渐待毙,吩咐家人飞往天宁寺,就请渤师来永别。及至师到,他已经气断身冷多时,家中大小,痛哭不已。渤师竟到床前亲看,叹了几声,道:“早不听我好话,以致如此。”即忙用手中拂尘,向徒尸上拂了几拂,叫道:“徒弟,你还不速醒,更待何时?”
只见许长年转身起来,竟下床叩谢道:“弟子此番回生,再不瞌睡,认真参悟《正觉佛法》了。”渤师因教训道:“你在家出家,俱不碍事。凡有一切尘欲念起,便想譬如我身已死,还来管罢,只专心在‘坚持正觉’四个字用功,自然大有效应。”
许长年拜教,送回渤师。即在后园中另隔净室一间,只令小童捧接饭食,家中一切大小事,俱交与两儿同妻料理,丝毫不管,亦不许向说。或时自己起念,即依师训:“譬如已死,只坚持正觉。”寿至一百一十三岁,预于三日前吩咐家人,俱各念佛,不许哭泣。
至日,端坐合掌而逝,里郡威为证果矣。
第二十九种 枉贪赃
官若贪赃,自必坏法徇私,纵恶屠善。此等货财,欲自享受,欲遗子孙,予恐上天虽容,利未沾而害已随。观剥皮之事,即现在之前车也。
上司受下司之馈送,以为无碍当收。殊不知,属官谁肯动解己囊,不过仍剥民之膏脂以进献,是明教属官贪污害人。虽欲下司之清正,何可得哉?观某院之取县馈,即现在之前车也。
官之贪赃,不得安享,反致害灾;盗之劫财,不得安享,反致斩首。层层果报,阅之凛然。此事不列贪官姓名,因彼现有亲族,不欲扬人之短。观者勿疑予造言非实也。
顺治年间,江都具有一县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