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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脸色发白,苦笑着说:
“司宾吏大人,这一次你怕是看走眼了,我这副老骨头,也不值一百两白银啊。”
郑磊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
范祖禹急忙插话:
“司宾吏大人,实在对不起,不瞒你说,我们这次来京,行色匆匆,没有带那么多的银两。况且,我家老人……”
郑磊瞥了一眼司马光温怒肃穆的面孔,觉得一股凛然的冷气逼人,急忙又变过了神色笑着说:
“好,好,老年人吗,一辈子俭朴惯了,舍不得花钱,和我爷爷一样,一个小钱能拨出一把汗来,这也是好习惯、高品德,实堪敬仰!这样吧,现时天色已抹黑,老人家的腿一瘸一拐的走路不便,就是能拐到别的驿馆,也不一定有一两银子住一宿的房间,况且你们还有三匹坐骑,就是朱雀门外小巷里那些杂乱的马车店,也得要你们三人三马二十两银子。看着老人家节俭的样子,我今晚发善心了。喏,你们看,那墙脚下有三间平房,东头那一间是马厩,你们的三匹坐骑就挂在那里,中间的屋里和西头的屋子里,有几张床铺,被褥都有,你们就挑着睡吧。明天走时,留下十两银子,如果连十两银子也没有,就扔下三个小钱走人,算我背时了!”说罢,轻蔑地一笑,转身走了。
三个艳丽的女子,立即闪身走入门内,“呼”地一声,关上了翠月楼的大门。
范祖禹和司马康品味着郑磊的奚落,胸中憋着一股火,等待着司马光做出去留的决定。司马光突然觉得周身无力,心里涌起一层说不清的苍凉和苦涩,真想找个地方躺一躺,仔细地梳理一下这一天来纷乱如麻的思绪,遂叹出声:
“我怕是真的老了,不识时务,不诸世情,赶不上趟了!走吧,到那平房里安歇吧。我们这样的人,也就是三个铜板的身价,不算耻辱啊。”
这两间平房其实也很干净,生活用物齐全,有桌椅,有茶壶瓷杯,有照亮的蜡烛,有洗漱的脸盆,门外还有一个盛水的大缸,每个屋里都有三张床铺,被褥齐全,就是脏一些。这里原是朝廷重臣忙里偷闲驱车来翠月楼押妓解闷、饮酒散心时马夫们临时歇脚等候之所,比街巷里的一般旅舍店铺舒服安静多了。司马光、范祖禹、司马康都是日夜奔波,疲劳至极的人,得此舒适伸腰展脚之地,已觉进入天堂,虽然心里仍憋着“嗟来”的闷气,但现实如此,只有忍着。为了避免马厩里臭气的侵袭,范祖禹和司马康请司马光居西头一室,侍司马光躺于床榻上,并为其捶背、舒臂、揉腿、搓脚。活其经络,消解疲劳。司马光闭目歇息之后,他俩悄悄离开,回到中间的屋里,纳头和衣而卧,不大一会儿,就发出鼾声。
司马光却久久没有入睡,几十年来养成的一种“有疑即思”的习惯,使他头脑里的思维更为活跃。他挺身坐起,移被作倚,闭着眼睛,梳理着今日京都所见的一切:天汉桥上的人群,都亭驿街口的喧闹,景灵东宫的乐班、佛僧、六监九寺的官员和这“春官居”的司宾吏、挡头、仆役、少女,剖析着头脑里闪现的、模糊不清的感念和所得:
“十五年不进京都了,景物今非,人事今非,连百官黎庶的音容笑貌也不似昨日了。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大江大河原是奔腾向东的,这是天造的永恒,可奔腾激流中不是也出现了九曲徘徊和湖泊的水流倒转吗?意料不及的景物今非,使自己感到陌生和迷惘。岁月更迭的人事今非,使自己感到疑惑和孤独,就连置身于都亭驿街口热烈欢呼的人群中,自己也感到似一片枯黄飘零的落叶,不知将归何处!唉,凄凉的怀古,悲哀的恋旧,浸泡着自己一颗苍老的心灵。当年圣上壮心绘制的中兴蓝图,纵然是飘缈的,可那云空中展现的五彩斑斓,把希望洒下凡尘,激荡着天下黎庶的心,总比眼前这人心失落的渺茫绝望高尚壮丽吧?当年王安石急行躁进的轰隆马蹄车轮声,纵然是刺目惊心的,可那震动大地、勃发的生机,总比眼前这私欲纵横的营营苟苟光明磊落吧?当年苏子瞻喋喋不休的牢骚,纵然是讨人厌恶的,可那振聋发聩的叫喊,使人清心明目,魂魄震荡,总比眼前这万马齐哈的浑浑噩噩有益于世吧?理想原是有几分缥缈着的,可失落了理想,人们不就成了行尸走肉吗?京都的一切似乎都败落了,只有无权无势的黎庶,仍抱着生活的向往,保持着一颗真诚不变的心,一召唤着他们心中的未来。可未来的情况又将如何?谁说得清楚啊……”
突然,屋外几下“嘭嘭”的敲门声打断了司马光对迷惘未来的思索。他睁开眼睛,倾耳听辨,是敲范祖禹和儿子司马康居室的门,接着呼唤询问声传来:
“司马公休,屋里住着司马公休吗?”
回答这声询问的,仍是起伏舒坦的鼾声。接着又是“嘭嘭”的敲门声。
司马光也许出于诧异,便下床趿鞋摸到桌边,点燃了蜡烛。烛窗招来了客人的敲门询问:
“请问,屋里有司马公休吗?”
“先生何人?”
“郑州邢恕。”
邢恕这个名字,在司马光的记忆里似有印象,但其貌其状已记不清了,他拉开了房门。
邢恕举步入内,一时惶恐:站在面前的,不是司马康,而是司马光啊!这个老头子一生为人严谨心细,稍有不慎,就会失着遭斥的。他灵机一转,旋即深深一揖,纳头跪拜:
“晚生邢恕,拜见司马大先生,恭候大先生安好!”
司马光打量着伏地跪拜的客人,突然想起此人不就是熙宁初年谩骂“新法”,大闹东府政事堂的那个程颢的门生吗?感情陡地亲切。他急忙扶起客人:
“先生莫非是程颢伯淳公门下的邢郎和叔!”
“谢大先生还记得晚生。敢问大先生,晚生恩师伯淳先生近日可好?”
“伯淳大安,清逸之风如故,体健之状有加,仍是言不虚发,发必中的。”
“大先生称赞晚生恩师,晚生也觉心底生暖。夜风颇凉,请大先生坐榻赐教。”说着乖觉地搀扶司马光坐在床上,移被作倚,取毯护膝,执礼甚恭,并挪椅于床前,居下侍奉,借话恩师程颢的往事趣闻,密切与司马光的感情,讨个近乎。
邢恕的深夜跟踪来访,是受右相蔡确指使的。皇帝赵顼驾崩的第三天(三月七日),太皇太后为避免朝廷纷争的爆发,为消除左相王珪与右相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的冲突激化,便诏令王珪为山陵使,专治皇帝赵顼的丧葬事宜,把中枢大权交给了蔡确,以便借蔡确而控制章惇和张璪。此时的蔡确实际上已成为朝廷代理宰相,大权在握。
代理宰相蔡确,自有一副曲折心肠。今日午后司马光出现于京都,在黎庶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这种“震动”继续在京都蔓延着,蔡确立即预感到一种严重威胁的逼近。表面上,他镇定自若,以对待文彦博、席汝言、孙固、韩维等致仕遭贬老臣的冷漠对待司马光的出现,但在内心里,却急剧地筹划着对付司马光的办法。他知道神宗皇帝赵顼在世时,就有起用司马光的打算,他知道太皇太后对司马光有着特殊的信任,他更知道司马光贬居洛阳十五年间慎独自处,洁身自律,矢志精诚在人臣中赢得的威望和一部巨著《资治通鉴》在朝野赢得的信誉,已使司马光处于人望的顶峰。如果说今后年幼皇帝需要一个顾命大臣,必此人了,此人若出现于朝廷,现时朝廷的一切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他也看得清楚,司马光也有着天公难助的劣势:一个两次中风、右肢偏瘫的六十七岁老人,终归是风烛残年、来日苦短,即使拚着老命逞强一搏,也不会躲过命运的“天数”,未来毕竟是不属于他的。但这“天数”什么时候才能到啊,一年?两年?三年?谁能说得准?何况那些病殃殃带死不活的人,往往都是长寿者。真是人为怪物,参悟不透。他更看得清楚,司马光十五年来,积存在心中的委屈和愤怨,随时都可能爆发,人总是受感情支配的,这位固执的“陕西子”也有感情,如若真的为其未曾实践的抱负理想“拚着老命一搏”,必将使大地变色,江河倒流,像自己这样资望浅薄的人物,是不会保持现状的。司马光毕竟不是志大才疏的王珪啊!惶恐之无奈,蔡确把希望寄托在司马光病魔缠身、心力将竭的自察自省上:安安稳稳地度个晚年吧,何必再为已不属于自己”的事呕心沥血呢?蔡确是个聪明人,三十多年的官场生涯已教会他在复杂的纷争中变幻面孔,绝境觅生:如果不能阻止这位可怕的老人东山再起,那就结交这位已不久于人世的老人为自己所用。人到晚年,大约都有一种不自察的毛病,耳根虽皮老起皱,却爱听深沉的吹捧和求教式的奉承。蔡确熟知官场上人际关系的奥秘,便利用司马光与程颢的友谊,把程颢的门生、司马康的朋友、有着曾强烈反对“变法”特殊经历的邢恕,派进了“春官居”,探知司马光现时的所思,并相机传送他友好的讯息。
邢恕以其特有的乖觉和机巧的辩才,在表达了对恩师程颢“一日门下,终生为父”的深厚感情后,便为司马光解愁消间地谈论起恩师程颢在教学中“执简忘路面碰壁”、“呻吟入理而流泪”、如醉如痴于“太极、无极、理、气、道、性、命、象、天、心、有、无”的学究趣闻,引得司马光欢笑而叹:
“果若伯淳,果若伯淳,邢郎知其师啊。”
邢恕见司马光已完全放松了对自己的戒备,便吹捧起来:
“现时京都学子,崇敬向往而热于议论者,唯当代两人。一为江宁荆公介甫,一为洛阳司马大先生。”
司马光神情专注了。
邢恕侃侃谈着:
“荆公介甫,以霹雳手段推行新法,威慑天下,名扬四海,轰轰然朝野惊服,遂成当代叱咤风云之人,然终是以力取信于人,力竭而民心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