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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香而来,收起了峰峦壑谷的碧翠峻险;忽而挟着清风细雨而去,闪出了奇峰秀峦、碧壑翠谷少女般的羞怯。那是江南娇柔秀美甜丝丝的雾!
“我们沐浴过长江之雾,那是涛峰浪谷之雾,清爽,灵秀,飘逸多思,恋情缠绵。托着两岸竹林芦荡的清香温馨而起,亲昵地飘浮在江面,轻抚着彻夜不歇的涛声,拥抱着从远古匆匆走来的水流,迎接着东海升起的一轮红日。那是母亲般慈情深意暖烘烘的雾啊!
“可这,登州海面之雾,蓬莱之雾,才是人间铁铮铮、硬朗朗、搅天卷地之雾!万马奔腾,狂涛怒卷,狂狷不羁,天地无阻,随心所欲、肆虐从容,天地合一、消却凡尘。季璋,在这蓬莱之雾中,你不必去分辨东西南北,四周都是一样的缥缈;也不必去分辨天上人间,你我都是天上的神仙,神仙即是人间的你我。季璋,你仔细品味这蓬莱之雾的神韵吧,重重的咸味,咸着唇齿;重重的苦味,苦着舌尖;重重的涩味,涩着咽喉。这才是人间之雾,融合着世情世味之雾……”
突然,王朝云惊喜的呼叫声响起:
“先生、夫人快看,蓬莱之雾辉煌了!”
苏轼、王闰之凝神注目望去,也许由于朝阳将出,、霞光映照,浓雾转薄,迷雾深处五色纷呈,瑰丽神秘,有的呈桔黄色,有的呈银白色,有的呈赤橙色,有的呈碧蓝色,有的呈姹紫色,有的呈嫣红色,相托相倚,相间相融,飘曳相戏,变化隐现,其美无比,其妙无比。苏轼兴致大发:
“蓬莱之雾,海神之魂魄!季璋、子霞、迨儿、过儿,何其不察不语啊!那桔黄的飞雾,是海神的玉冠;那银白的雾丝,是海神的须发;那嫣红的雾片,是海神的袍甲;那赤橙的雾朵,是海神袍甲上的鳞钉;那碧蓝的雾团,是海神胸前的玉佩;那姹紫的雾流,是海神御驾出宫的銮驾卤簿啊!海神出动了,‘海市’的奇观还能隐匿不现吗?”
在苏轼激越奔放的呼唤声中,海神似乎真的感动了。果然,风起、雾散、天朗、海澄,蓬莱阁左右的渔村、码头,现出了成百上千观赏“海市”的人群,海啸般的欢呼声卷地而起,飞向彩霞瑰丽的海天。
天晓日出时分,“海市”奇观出现于碧空:殿宇巍峨,紫贝阙兮珠宫;楼台流彩,锦帘幕兮罗绮;城池堞朵参差,街巷市列珠玑;仙女列阵,服饰华丽,笑语可闻;车水马龙,粼粼萧萧,声威可感。万象浮生,鬼工神造,幻象若真,妙不可述……
苏轼诗兴骤发,急声呼唤:
“子霞弄琴,迨儿吹笛,海神以奇景飨我,我将报之以歌!”
王朝云应诺弹起琵琶,苏迨急忙吹响竹笛。古曲伴着“海市”奇景的展现飞出,苏轼凭栏而歌:
东方云海空复空,
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
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
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
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
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
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
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
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
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
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
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
相与变灭随东风。
海市辉煌,琴声铮铮,歌声悠悠。天上人间似已无隔绝。苏轼心智顿开:人心真诚追觅的一切美好,都是可能得到的。天道如此,海神广德王不也是人心塑造的吗?苏轼进而恍悟人生:人生征途上的一切坎坷,原不是天之所罪,而是人为的灾难!
“海市”消失了,万里海面碧净如镜,映着蓝天,映着蓬莱阁,映着欢笑的人群。一切幻象都在清风中消失了,永存的只是“海市”的辉煌和歌颂“海市”的“新诗绮语”。
观赏“海市”的人群回头向蓬莱阁张望,寻觅着楼台上的弄琴放歌人。一位渔村老者突然发现放歌者原是前日拜访自己的太守大人苏轼,惊讶而呼叫出声。叫声惊动了人群,人们呼喊着“苏子瞻”的名字向蓬莱阁涌来……
苏轼惶然站起,望着欢呼涌来的人群,低语妻妾儿子:
“海神佑我,该去京都了。登州五日,无所事事,我们借机向登州父老谢罪辞行吧!”
苏轼偕着妻妾儿子急步走下蓬莱阁,迎接涌来的人群……
苏轼十一月五日拖家带口由登州出发,于十二月六日午后抵达京都。由于弟弟苏辙先于两个月被朝廷以秘书省校书郎从筠州诏回京都,并迁为右司谏,已在东华门外白家巷租得一座宽敞的庭院以待兄长归来。苏轼也就免去了置舍安家之劳。
兄弟劫难后的京都团聚,使苏府重新出现于京都。王闰之、王朝云与苏辙妻子史氏的妯娌相会,苏迨、苏过和苏辙二子、三子苏适、苏逊的相聚,使苏府的人了一下子兴旺起来。
当晚,全家劫后团圆的家宴结束之后,苏轼和苏辙在苏辙的书房里作了通宵交谈。司马光“老而弥坚”的心志和“革故鼎新”的筹划,使苏轼心情振奋,赞叹不已。王珪的病逝,蔡确、韩缜、张璪的失魂落魄,并在继续遭受着刘挚、王岩叟、朱光庭等朝臣的猛烈弹劾,使苏轼怨愤消解,心舒神怡,并消除了两个月来道途听闻的忧愁和疑虑。他原本就是敬重司马光的。此刻的心境,似乎已升华为敬佩叹眼了。但对朝廷几个月来对王安石不停地声讨诛伐和全盘否定,他感到惊讶:介甫是“变法”的始作俑者,执政八年,操术过激而误国病民,理当清算其当否定者。但熙宁九年以后的十年间,朝政日非,贪黩泛滥,靡费猖獗,边事败丧,其种种罪责,是无论如何放不到介甫肩上的。他对章惇的坚持“新法”和伺机反扑,更感到震惊和惋惜,沧海横流之时,要改变一个人的政见和性格,终非易事啊!他默默地自解自慰着:此乃“革故鼎新”之所需,司马君实不得不如此啊!
十二月七日午前,他依制向朝廷上呈了到京的“谢上表”之后,便不避嫌疑地向章惇的府邸走去,首先拜访这位陷于困境的朋友。几十年的友谊了,而且子厚有恩于自己,特别是在“乌台诗案”自己身陷牢狱之时,子厚仗义执言,挺身营救,不遗余力。子厚与吕惠卿、王珪、张璪之流终究是有区别的。“变法”失败了,难道所有参与“变法”的人,都是乱臣贼子吗?若在此时能使子厚转变其政见,或收敛其抗拒“革故鼎新”之愤,于公于私都是有益的,也算尽到朋友的一点心意了。他急匆匆走近章惇府邸,但见朱门紧闭,门前一片萧索,古槐秃枝,败叶铺阶,他心里一阵酸楚:子厚现时仍知枢密院事,何冷清而至此耶?他叩门再三,始有一年轻书僮开门而出,恭敬一揖,冷漠地说:
“知枢大人杜门谢客已一月有余,先生请归吧!”
苏轼愕然:
“我乃知枢大人密友苏轼,刚从登州入京……”
书僮听到“苏轼”二字,注目打量,面呈喜悦之色,旋即又归于冷漠:
“请子瞻先生在此稍候,小人这就通报便了。”说罢,退入门内,关上了朱门。
苏轼望着朱门叹息:子厚心傲、志硬、性谑、胆大,官场几十年,仍不改其初。福耶?祸耶?矢志不移耶?不通情理耶?一层阴影浮上心头,他着实为朋友担忧。
朱门“吱”的一声打开,书僮依然是神情冷漠地走出,依然是恭敬地一揖:
“知枢大人知子瞻先生驾临,喟叹连声,仅以两语谢先生:‘知终南之谊,避齐州之嫌’。请子瞻先生归去吧!”说罢,低头退入门内,关上了朱门。
苏轼骤然心凉了:“知终南之谊”,其心相通,难忘昔日终南山“避世堂”的肝胆相照;“避齐州之嫌”,却是借汉初齐士蒯通与齐王韩信交往于齐州的悲惨冤祸,暗喻着一种警告。难道朝廷会有人怀疑自己对“新法”的厌恶吗?政争毕竟是残酷的,连章子厚也心惊肉跳;拒绝友谊的交往吗?
苏轼吃了闭门羹,快快郁郁地向东角楼街的梅花棚走去。那里是一块深情的绿洲,是一片没有权力纷争的净土,有着自己六年来萦绕于梦的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十名知情知义的歌伎,都是有恩于自己的朋友。但愿能从这些真诚善良人们的言谈话语中,了解今日京都的民心民愿,但愿梅花棚里的琴声歌声,能消解这一日京都所给予自己的忧烦。
岁月沧桑,事与愿违,他眼前的东角楼街瓦肆,已是一派萧索。他寻觅的那座帐庐形梅花棚,已是一堆倒坍的废墟。他急切期盼会见的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人,已不见踪影了。他神情颓丧,茫然失图,久久徘徊于废墟前,形若呆痴,口中喃喃自语,吟着古老的哀歌,似在吐诉着胸中无尽的惆怅:
彼黍离离,
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
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道上的行人驻足观望,窃窃指点,苏轼惘然不觉。一位年约七十多岁的老者趋前,端详良久,茫然而询问:
“先生留连于此,何所求啊?”
苏轼蓦然抬头,不禁赧然,急忙拱手致礼:
“请问长者,这梅花棚倒坍于何时?”
老者释然一笑,打量着衣着粗旧的苏轼,心里恍悟:看来是一个落魄文人!便鄙夷地开了口:
“你没有长眼睛吗?枯草掩留废墟,梅花棚的倒坍,已有三个年头了。”
“长者可知梅花棚的主人何往?”
老者的目光森厉了:
“你问的是那几个女孩子吧?”
苏轼点头。
老者神情肃穆:
“你与她们有亲?”
“无亲”
“有故?”
“非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