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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心底言而未尽的幽思。音律之妙,神仙语啊!苏轼的心随着音律的婉转起伏,进入了十三年前的崤山山谷。仁宗嘉祐元年,漫天飞雪,山谷银白,父子三人出潼关,赴京都,在崤山山谷颠簸前行。骑的马匹累死了,只好改赁驴子。路途崎岖,山道弯弯,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疲累交加,连跛脚的驴子也饿得不停地叫喊!人生旅途,原是坎坷多舛。子由,今天我们所际遇的,不又是那般情景吗?
琵琶继续出神入化地弹唱着。她神情专注,泪珠莹莹,已沉浸在忘我之境。
宋代歌伎弹唱的习惯乃一歌三唱。有“开唱”、“精唱”、“收唱”之分。“开唱”传其略,“精唱”传其要,“收唱”传其神。如此目的,大约是为了听者能听清、听懂诗词内容和含意。曲调上不作变动,但高明的歌手,往往在“精唱”、“收唱”时稍作一些技巧上的处理,以期达到更佳效果。
琵琶在“收唱”中,由于心神激越,情怀壮烈,心之所往,力之所至,琴弦“铮”的一声,断了。
人们的思绪也随着琴音的灭绝,失落在无依的沉默中。
弦断声停,乃不祥之兆啊!
惨淡的烛光无力再跳。
案上的菊花垂首无息。
琵琶忽地以手掩面,泣咽出声……
此时,六十多岁的老门丁手执一束菊花,抱着一坛菊花酒走进客厅,笑吟吟地高声禀报:
“有位公子送来菊花一束,菊花酒一坛,说是为二郎送别饯行的!”
家人们被这突兀而来的花、酒惊愣了。任妈忙说:
“来的是哪位公子?快请进来!”
老门丁回道:
“那位公子不愿说出姓名,留下这束花和这坛菊花酒就离去了。”
苏轼接过花束,从中取出一张笺纸,迅忙展开,一首字迹工整的短诗呈现眼前:
人物竞纷华,
骊驹逐钿车。
此时松与柏,
不及道旁花。
笺纸上没有署名,苏轼急忙把笺纸交给苏辙,闭目猜想写诗的送花、送酒人……
苏辙看过诗句,仔细观看字迹,神情一振,脱口而道:
“司马君实?”
苏轼猛地睁开眼睛,高声喊道:
“是他!司马君实。‘人物竞纷华,骊驹逐钿车。此时松与柏,不及道旁花。’此诗简明老道,辛辣高洁,非司马君实无人能出!司马君实,师中之友,友中之师啊!”
众人惊喜。任妈合掌祈愿:
“司马光说话了,皇上也许能听的……”
“秦岭玉”又一声凄厉的长啸刺进门窗,久久不落,似乎在呼唤苏辙,已当贬途启程……
篇十一
司马光府邸书局
《离骚》的真谛是什么·司马光跳了出来,要把另一种声音喊给皇帝·王安石深夜来访·
司马光踏着初冬清晨的寒霜,焦躁不安地徘徊在书局前精巧玲珑的花园里。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向皇上禀奏,但一直犹豫不决。
花园内桃树、杏树的叶子已经落尽,藤蔓已经枯萎,菊花败垂在枝头,唯有假山上那棵短松仍然郁郁葱葱地挺立着。
两个月前,参加“御驾赏菊”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叫儿子司马康送给苏辙一束菊花,一坛菊花酒和四句送别诗。这是他近时期中因激愤难捺唯一的一次感情流露。当然也是他心底对子由被贬离京不满的发泄,是对“御驾赏菊”奢侈靡费愤慨的呐喊。子由当年曾借试卷“对语切直”地抨击宫中“优笑无度”,几被黜名,而仁宗皇帝尚能容而优之。可今天呢?再没有第二个子由敢于逆鳞净谏了。他那是在用诗、酒、菊花呼唤第二个苏子由啊!
不过,在儿子司马康从苏府回来之前,他就有些后悔了。花束和酒,友谊之赠,问心无愧,那四句诗却属牢骚之作,是有愧于臣道的。唉,奢侈之风由来已久,皇上何尝不知?介甫何尝不晓?但在登上皇位、相位之后,就依时尚而忘却,以至甚于以往,且美以“需要”之名。可见是积重难返。自己捶胸顿足又有什么用处?再说,自己不赞成的事情,就可以背着皇帝借着诗文说怪话吗?看来,一个人要时刻不移地遵守臣道,也属不易啊!他决意不再孟浪行事了。
但是,这两个月来,随着“均输法”、“青苗法”的推行,随着京外各种消息的传入,一股翻腾不羁的思潮澎湃起来,冲击着他心底自束自抑的闸门。沉默呢?谏奏呢?沉默是属守臣道,还是谏奏是属守臣道?痛苦的而强烈的责任心日夜不息地受着煎熬。
清晨的北风十分硬冷,司马光稀疏的胡须和长长的眉毛上已因呼吸凝了一层白色,曲折幽径上的薄霜也已被他的脚步踏得纷乱。他仍在徘徊,仍在苦苦思索着攸关家室性命和个人晚节的进退取舍。
“历史上英明的帝王都有两只耳朵啊。一只耳朵听顺耳之言,以确立其自信;一只耳朵听逆耳之语,以匡正其缺失。在两种声音的杂错之中,放舟行船以达朝政清明。唐太宗、宋太祖就是这样的明君啊!
“历史上更为英明的帝王,除有两只耳朵外,还有两只有力的手。一只手指挥亲信臣子,按照自己的韬略劈荆斩棘;一只手借重反对者的力量,保持头脑的清醒。化抗力为合力,以创建轰轰烈烈的业绩。秦皇汉武就是这样的霸主啊!
“可如今呢?朝廷只有一种声音了,单调、重复,声高而空洞,除了‘变法易俗’,就是‘英明天纵’。王安石实际已居宰辅之位,吕惠卿成了崇政殿说书,曾布进了翰林学士院,连乍进京都的谢景温也进了御史台。皇上年轻而耳软,能经得起这不绝于耳的颂歌而不迷乱吗?西汉平帝不就是在一片颂扬声中被王莽毒死而失掉江山的吗?
“被逐出京都的御史、谏官有几个是扰乱朝政的‘四凶’?知谏院、御史中丞吕诲,激烈偏颇,言过其实,弹劾介甫的‘十项罪名’,似是而非,而且诛语如刀,是过份了,贬以罪责,尚可理喻。御史、谏官刘琦、钱(岂页)等人,虽哄而起之,其风不可长,但所谏朝政之弊,皆论之有据,即或沦于‘求全责备’,亦不足以逐出京都。更为甚者,范纯仁何罪?苏子由何罪?范纯仁所谏,语不及‘变法’,言不及执政,仅以知谏院之职,对如此大量地贬逐御史、谏官不示苟同,也被逐出。这个四十二岁、一代名相范仲淹的儿子,真的如其父所语,‘先天下之忧而忧’了。若不是皇上感念范仲淹之功,也许要一直贬到岭南海岛。苏子由,‘制置三司条例司’中人,在那圈子里,如果不是因为意见相左而遭嫌,便是因为那篇离奇的《辨奸论》而获罪了。前者是操权者心胸狭窄的荒唐,后者则是弄权者疑神疑鬼的荒诞。‘水清无鱼’,难道朝廷真的要成为一副嘴脸、一个腔调、一种声音、一同思想的仙境?可普天之下能归于这样一个‘一’吗?神仙也做不到啊!
“为臣者不为主忧,不诚也;忧而不语,不忠也。年轻的皇上啊,臣忧心如焚,不能不逆鳞而语了!”
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司马光决定向皇帝赵顼进谏了。
因他不善于言词,又怕皇上不能耐心地听完谏奏,便决定上呈奏表。
司马光转身大步走进书局,坐在桌案前。儿子司马康捧上一杯热茶,他呷了一口,便立即展纸提笔。
正要书写,助手刘攽、刘恕走进书局,带来了一个司马光最需要而又不愿听闻的重要消息。
刘攽和刘恕都是昨天返回京都的。
刘攽从江西新余老家归来,往返皆乘舟船,对漕运“均输法”的实施作了一些实地调查。刘恕是乘车马去翁源县的,经京东路南下,往返皆宿食于农村,对“青苗法”在京东、淮南地区的推行情况有所见闻。他俩都是以史家的目光观察事物,而且都把目光更多地放在“吏治”这个环节上,因而得出的结论是深刻的,但也是偏颇的。刘攽认为:为推行“均输法”而在各地各埠“设置机构”、“增加官吏”、“厚其廪禄”、“重设赏银”,不仅使当朝“三患”之一“冗官”没有减少,而且是“冗官更冗”了。并且这种冗官肥吏之策所耗用之经费,已超过了“均输法”从富商大贾手中所夺得“均输之利”。刘攽吁叹:官吏中已兴起的“损公肥私”之风将“祸国害民”。有些地方官吏,素质低劣,以利为取,无利不为,曾使南地香蕉、荔枝、桔子等利薄而易腐之物,堆积果园、码头,滞运滞销,伤民害财。他还透露:“均输法”在一些地方已经变形,其权柄暗里转于富商大贾之手,官吏挂名取利,只是山高水长,下层官吏匿而不报,朝廷无从知晓罢了。刘恕也在“吏治”上大发议论。他说“制置三司条例司”派往各地监督推行“青苗法”的“钦差大臣”,“一旦得志,威福便行”,“驱迫邮传,折辱守宰”,足以毁“青苗法”之初衷。他认为,各地新进锐勇之官吏,为邀功得赏,“抑配”青苗钱,强迫农民贷款,赚取利息,并规定五户或十户结为一保,借户逃亡,保户分赔,此风足以毁黎庶之望。他列举陈留县令姜潜的话说:“某依‘民自愿’之诏,”敕榜于县衙及城四门,听民自来请领青苗钱,榜出三日,卒无一人至”。并举京东转运使王广渊之所为愤然而语:“王广渊,新法之实施者,阳奉御诏而阴为其法,在京东地区,不问贫富,随户贷款,富者不需贷而多得,贫者急需贷而少予;分民为五等,上等户贷款十五千,下等户贷款一千,悍吏征呼,民间骚然。若此种风气不变,此种官吏不除,“青苗法”之祸,将危及天下……
司马光听完朋友诉说,没有喜悦,没有宽慰,只有更为强烈的惊骇和更为沉重的思索:
“历史上出现的多次变革,大约都是轰轰烈烈地开始,吵吵嚷嚷地折腾,凄凄惨惨地了结。争吵的人们,也都在耗尽岁月、耗尽才智、耗尽精力之后,或无声无息、或有声有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