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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去一次黑狐祠,将朱红接来县衙里住。你先安排下一处僻静宅子,暂且瞒住众人的耳目。噢,想起来了,如意法师挂锡的敏悟寺正就在黑狐祠前不远,法师对狐狸的奇怪态度很令人感到扑朔迷离。我疑心他早见到过小凤凰,也认识朱红。他今夜在宴会上题的那两句诗,虽一时训释不了,但隐约透出消息,他已经知道小凤凰已死,并预示她的案子会有昭雪的一天。顺便问一声罗相公,明天要去翠玉崖排野宴,却不知这翠玉崖在哪里?”
罗应元答道:“这翠玉崖在城北的双龙山上,崖上好大一片松林,崖壁下有一个朝真古洞。因为山高云重,常有仙人出没,端的是处风景名山。山下的峡谷还奔腾着几道清澈的溪泉。时值中秋,黄花初绽,金桂飘香,枫叶染丹,在那里排下赏月之宴,乃真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若不是这倒霉的两起杀人案子,我们真可以对酒当歌,尽欢尽醉一夜的哩。唉,魏武的诗可是说上了:‘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想到此又怎不令人心绪丧颓,喟叹频频?”
狄公忙用话扯开了罗应元止遏不住的忧思:“罗相公,时辰不早了,谯楼已打二更,我这就想就寝去了。罗相公也该好好休息一夜,养养神思再应对这困境。”
狄公拜辞了罗应元,回到自己馆舍。
13
狄公很早就醒来了。窗外鸟声啁啾,花园里游荡着一层轻薄的晨雾,花叶竹树上都沾着清润的露水。花园后的空场上已有衙卒在那里上操。狄公沏了一盅茶,静坐了半晌,便开始进早膳。早膳毕,他去县衙值房领了一纸批签便雇轿自去蓝宝石坊。
轿到蓝宝石坊大门停下,狄公递上盖了大红县衙官印的批签。坊里的应局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忙将狄公迎入内院。内院转弯处竖着一架汉白玉石屏,上面刻着“百花嬗递春常在”七个蓝底大字。绕过一个花团锦簇、绿草如茵的大花坛,来到一间四面珠帘玉障的清静小轩。小轩外一带粉墙弯曲,墙下种植夭桃古柳,小轩内炉香袅袅,漆几藤椅,煞是齐整。蓝宝石坊的院主间常便在这里会客。
应局去了一盅茶时,从游廊袅娜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描画的长眉下,一对星眼闪眨不定,松弛的皮肉下垂着,厚厚的嘴唇涂抹得猩红。两个侍婢手捧茶盘上来献茶毕,恭敬立在那胖妇人身后。
“老爷,小凤凰的不幸给罗大人增添了许多麻烦,老妇人深表歉意了。烦老爷转话给罗大人,休得为此事挂牵在心,这都是这小狐媚子自生的张致……”
“未知院主太太能否告诉下官些小凤凰的身世?”狄公启问。
“喔,可以,这小狐媚子原是一个卖菜的老圃的小女儿,上面有了四个姐姐,三年前卖来坊里。她跟随名师善才学歌舞,由于勤奋、聪明,舞跳得很好。但这小狐媚子心太高,且倔强,不喜奉迎,故姊妹行里多有背后骂她的。有的说她一张狐狸嘴脸,身上又有臭味,疑心是狐狸精的胎子。”
“再问院主太太,这小凤凰平日在坊里有没有一两个深交的,是不是已有了情人?”
“她常去南门黑狐祠,说是跟那里的女巫学舞曲。我也答应她。那女巫是个可怜的孤女。不过南门一带野寺荒郊,白日都有狐狸精出没。不知小凤凰这狐媚子结识了些什么野汉子,惹来这一场杀身大祸。老爷,她生性孤僻,除了听我的话很少和姊妹们和合得来,坊里也不见有什么朋友,故究竟不得善终。”
“黑狐祠的女巫原也是这里逃出去的?”
女院主投来一瞥责怪的眼光,说道:“老爷忘了我们蓝宝石坊是官府助立的歌院舞场,不比那等三瓦两舍的烟花行院。那狐狸精与我们蓝宝石坊从无关系!”
“听说那女巫的生父原在这金华城里?”
“不曾听说过。小凤凰说她是唯一的一个去过黑狐祠的人。”
“院主可认识玉兰小姐?”狄公转了话题。
那胖妇人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答道:“认识,认识,白鹭观的道姑谁人不认识?”
“昨夜出事时玉兰小姐亦在场,她对小凤凰的不幸尤其哀伤。你可知道玉兰与小凤凰曾经有过何种关系?”
“显然是小凤凰这狐媚子的舞艺吸引了她,听说玉兰小姐也是多才多艺的。猩猩惜猩猩,女子的情分都在这一点上。”
“你知道朝廷有什么官员认识小凤凰,近两日来找过她。”
“不曾。”
“好吧,多谢院主殷勤。小风凰的死权且瞒住众姐妹一日,等明天衙里开堂。下官告辞了。”
狄公出蓝宝石坊乘轿回到县衙,径来内衙书斋找罗应元。
罗应元一见狄公便急急问道:“你去蓝宝石坊访得了些什么?”
“听那里院主说,除了玉兰谁也不曾去蓝宝石坊私下见过小凤凰。罗相公,今天午后你作如何安排?”
“原约定了到这里书斋聚会,评议小弟的诗集。我早渴望我的诗能得到他们的指点拨冗,这是难逢的一个良机,可是……”
狄公道:“这个大不妨事,照例举行。我只求罗相公分拨下人员,你的客人有出去衙门的务必委派人暗暗盯上,随后汇报于我。”
“好吧。左右前程是丢定了,也避嫌不得许多。这个就由小弟暗自委派了,年兄尽管放心。”
“还有,此刻就令缉捕去南门布下巡卒、细作,暗中警戒。但见有进出黑狐祠的,不管是谁,一律拘捕。下午我亲自去那里时也可顺便差遣,此刻我就去县学书库,请高师爷随后便到。”
14
狄公来到县学书库,见那储存史料档案的书架齐齐正正,分门别类列了名目,编了干支年月,甚有条理,不觉大喜。书库隅角安下一条长桌,桌上一个老馆吏正埋头在编类图志。过了一会,高师爷也赶到了。
高师爷禀道:“狄老爷,不知你要查阅哪一类目的资料,军事、刑律、食货、方舆、儒林、文学、释道一一都按类目编了年月干支,寻查甚是方便。”
“高先生,我听说这金华府积压了一桩甲戌年的悬案,我只想看看那个悬案的宗卷。”
“狄老爷,甲戌年九太子谋逆,那最是臭名昭著的一年。不过我未听说什么悬案积压。喂,老裘,你记得甲戌年曾有悬案压下么?”
那两鬓斑皤的老馆吏转过脸来,眯起眼睛想了半晌,说道:“卑职也不曾听见有悬案压下。那一年,记得有个莫德龄将军追随九太子,后来被朝廷钦差正了法。听说有点冤枉,但却是一个铁案,并不曾悬挂。”
狄公道:“那莫德龄将军参与了谋反,是九太子的一个党羽,他的案卷在哪一档里?”
“回老爷,牵涉九太子谋逆的案卷都在这书架第五层靠右放着的那只大红箱里。箱旁堆放的那些宗卷都是同年发生的其他案子。”老馆吏答道。
“好,高先生,我们来把那大红箱和旁边的卷宗全搬到这长桌上。”狄公说。
老馆吏忙接应,搭上了木梯子,高师爷爬了上去,将大红箱及箱边的宗卷一件一件全抱了下来。狄公一看,心中着慌,这长长一排案卷,看来不是半日一日能念得完的,狄公突然想起什么,又问老馆吏:“有个宋秀才天天来这里阅读案卷吗?”
“嘿,是的。他是一个读书非常认真的后生。他什么都看,连两百年前这里灾民造反的材料他都有兴趣,这些案卷他也都一一翻过了。只不知这后生这两天怎的不见来。”
狄公点头,便拉了条凳子坐下,专一拣那案卷上有姓宋的查寻。半日查出一个宋姓罪犯的案卷,却是一起平平的诈骗案。狄公心里不由发了急,就是这么查宋姓的已恁的不简单,或许那宋一文根本不姓宋呢?岂不是枉费功夫?狄公长叹一声,决定碰碰运气,全力以赴先弄清莫德龄谋反一案。因为九太子谋逆是甲戌年最大的一宗案子,可能牵涉了不少人冤枉连坐,莫德龄将军之类的案卷里,或许正可寻着点蛛丝马迹。
他打开了那大红箱,马上发现箱里的文件次序乱了,且叠得不齐,有几份木夹也没有夹上。显然最近宋秀才认真地翻阅过。
第一本总卷概述了九太子谋逆的案情本末,措辞相当慎重。原来九太子在长安时就性情躁急,且好猜疑。先皇驾崩,圣上即了大位,便封他来金华,原是要他养心颐性,修身读书。谁知他却萌芽了一个谋逆的野心。加上他的群臣又无耻吹捧他当今最得人心,德行威仪、文章诗赋均在诸太子之上,他的王妃也唆使他杀去长安,夺了大位。九太子秣马厉兵正待行事,早有人密报了朝廷,圣上震怒发罪下来,一团御林禁军围了九太子王府,朝廷下来了钦差,传命将九太子并王妃押解长安。九太子自知事败,拔剑杀了王妃,随即自刎了。御林禁军进王府查封了所有印玺图书、金玉宝玩、户籍帐册、宫绢兵器。那日正是甲戌二月初四。
钦差持尚方宝剑专擅一方,当日便收拘了一应参与谋逆的文武大臣,调查核实,一一就地正法,一面备文申详朝廷。那九太子党羽跟随没有一个侥幸逃脱的。当时钦差收到无数的指控信,钦差都一一认真做了核查,生怕有挟私谋害的。其中有一封匿名信告发,已经退休的莫德龄将军也参与了谋反,说九太子有密信与将军,并指出了将军府邸藏密信的楼阁。钦差不敢怠慢,忙发兵搜索,果然查获九太子与莫将军的亲笔信两封,当即收捕了莫将军。将军矢口否认有谋反事,称从不曾与九太子有书信往来,当系奸人伪造,挟私害命。钦差认真验对了九太子密信,认为属实,又查访得一干逆臣招供,道是莫将军闲时便有诽谤朝廷的言论,反骨毕露,铁案如山,故当即判斩了莫将军及他的两个成年的儿子。同时藉没家财,宅眷全数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