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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她久久地坐在床边,守着她那只在静默中悄悄生长的肚子。
她等了很久,淙淙都没有从外面走进来。她几乎可以确定,淙淙已经离开了这里。她终究还是没有原谅她。这个结果,早在春迟的意料之中,因为淙淙素来喜欢苛求,热衷完美,她是无法容许春迟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但淙淙当真这样离她而去,春迟心中还是有几分失落。
春迟沿着墙根走到院子里。腐烂的气味更加强盛。想来应当是这里种的曼陀罗花被大雨毁坏了,早夭的花朵泡在雨水里,成了一片芬芳的泥潭。
她听到服侍在春迟左右的那个男孩的声音,——她对钟潜最初的印象便是,他是淙淙的随从。有些卑微,有些小心翼翼。
“你是要去找她吗?”钟潜打算阻止她。
“不,我需要一些贝壳。你可以帮我吗?”
她的语气坚定而恳切,令他无法拒绝。他答应下来。
可能因为太累了,他缓缓从门槛上坐下来,将头靠在墙上。她空灵地站在那儿,又没有穿鞋子。淙淙给她准备了鞋子,可是她就是不穿。赤红的双脚似乎故意暴露在外面,惹人心疼。他忽然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但这显然太唐突了。他们还很生疏。他对她的熟悉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也是喜欢春迟的。
在这么疲惫的时刻,什么也没有力气去做,去想,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春迟,而她也是这样静静的,像一幅画一样,真好。
春迟不似淙淙那样惊艳。她有中国女子的细眉凤眼,小尖下巴,浓密的头发。乍一看去,就像小时候钟潜在乡下看到的漂亮姑娘一样,没什么特别?但那些姑娘,只是清秀,而春迟更多几分坚硬,像一座若隐若现的山峦那样,她的强大也许只在响亮而连绵的回声中可见一斑。正如钟潜第一眼看到春迟时便感觉到的,她受过许多苦。尽管她极力掩饰,从不表露出来,然而这些苦还是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令人不禁生了怜惜。
不知怎的,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就是他小时候在村头的庙堂里,拜过的那尊观音像。早年,除了祖母,只有那尊塑像给过他些许母性的慈爱。年少时茫然的他,曾匍匐在观音像的脚下,祈求仙人用点着圣水的手指为他指明方向。后来他便离开了乡下,来到城里,生活多了几分色泽,却再也没有见过那尊塑像。直至今日,不合时宜,毫无缘由地,他从春迟的身上,看出那朵隐没在菩萨像里的湿漉漉的莲花。
也许是因为她即将要做母亲(他还从未和一个孕妇一起生活过),但更大的一种可能是,她天生就富有母性,溢着拯救的光。他坐在门槛上,一直望着她,直到满天星光,他的内心重又充满了盼望。
他慢慢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过去对她说:
“你解开这些缠在身上的布吧,以后再也不必这样藏着了。你不用出门,也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春迟向后退了一步。这是第一次她与钟潜如此靠近地说话。她尚不知道眼前的男子是个阉人,所以对他十分警惕。
他看着她那副惶惶的样子,苦笑起来。内心却又很是满足。从没有女人害怕过他。他还能带给女人任何威胁吗?也只有眼前这个盲女了。
下阕
1
在一张潦草的原住民地图上,她终于找到了龙目岛。它看起来像一颗煮熟的鸡心,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岛上有三十八处火山,其中有些一直是活火山。湿润的空气以及丰富的热量,使山上的植被生长得非常旺盛,几乎都会一直长到山顶。较矮的山坡上是森林或者庄稼,还有种类繁多的动物,尤其是鸟类和昆虫。
岛上的居民生活富足,甚至近乎奢华。女子们全身上下穿金戴银,从手腕到手肘上,挂满了银饰,脖子或耳朵上戴着银币,一串十二个。她们衣着艳丽,繁复,但并不整洁,也不精细。那种简陋的华丽就像岛上粗暴的太阳光,汹涌地刺过来,令人无从闪躲。
但她对于这种漏洞百出的华丽,却非常喜欢。完美并不令她神往,相形之下,破绽反倒更充满诱惑。她总被那些极其不平衡的东西吸引,为短暂并且可疑的美所折服。
所以第一次来到龙目岛时,她就知道,自己会喜欢这里。这一次造访似乎并不唐突。在起初的日子里,她极力掩盖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意图,只是像一个旅人那样,专心欣赏风景。直到她又在梦里看到了春迟。春迟的眼睛仿佛没有盲,在比夜晚更寒冷的梦境里,那双明亮的瞳仁像黑洞洞的枪口一样无情。春迟猛然捏住她的手腕,说:
“淙淙,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对着春迟莞尔一笑,悚然的微笑像漩涡一般,在梦境的潭水中打转,令人眩晕。她醒过来,并且终于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靠近她的FI标,一刻也未曾耽搁。两周后,她已经进入岛上的军营,等待部落首领的接见。
她虽两手空空,却并不无助。美色便是她的凭借,在过去许多年里,她还从未失手过,——当然这只是对于男人而言。她漫不经心地出现在营地附近,慵懒的神情好似一头迷离的小鹿。士兵一旦看到她,便不会放过。
金棕色头发,肌肤如雪,眼仁好似薄荷般剔透。她是天生的猎物,能使藏裹于深处的欲望发酵,酿出令人迷狂的烈酒。
士兵擒住她,企图凌辱她。
“把我献给你们的首领吧,他会给你们金银珠宝,荣华富贵……那些要远比你们从我身上得到的多。”
士兵们面面相觑,这女子似乎另有居心,可是她说得如此确定,使人不容置疑。他们看着她,她的头发在白日的太阳下金光灿灿,曼妙的蛇腰动人心魄。当她启口说话时,嗓音略带沙哑,仿佛清晨时分森林中缭绕的烟霭,使她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一场对华人的大屠杀过后的马尼拉,没有理发师,没有裁缝,没有鞋匠,没有厨师,没有农民和牧民……没有粮食吃,没有鞋子穿,纵使出再高的价钱,也无法买到。失去华人的马尼拉,几乎无法维持下去。
一个满头陶土卷发的当地小孩正飞奔着穿过街道。他小心翼翼地走路,不断地环视四周,生怕有人发现他心中隐藏着的秘密。他刚认识了一个朋友,黑头发,黄皮肤,年轻的华族人。他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流着血,在地上爬了很远的路。杀戮连续进行了半个月,城里几乎见不到活着的华人了。此刻小孩惊讶地看着他身后的血径,觉得他一定不是个寻常人。他是个英雄。
小孩将他安置在城郊的大桥底下,给他捧过来一点水喝,对于止住他的血,却毫无办法。他请求小孩让他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死去。小孩不依,一定要救他,打算进城去想想办法。医生也许是找不到的了,但小孩记着母亲有个远房亲戚,会一点医术,平日里喜欢捣鼓草药。他和“英雄”说了,“英雄”很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小孩跑出去了,他才喊出声,唤小孩回来。他给了小孩一块漂亮的缎子,上面印着漂亮的菊花。这么亮,像豹子皮一样。那人对小孩说:
“拿它去换草药吧,如果用不上,你就留下吧。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小孩又多摸了两下豹子皮,点点头。他将缎子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在腰里,然后上路了。
小孩从没有跑得这样快。那些在街上巡逻的殖民者看到他都有点儿奇怪,可是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当地小孩,再没什么特别。
小孩一边跑还一边不放心地摸一摸腰上那块缎子是否还在。因为跑得太快,那块缎子从腰间滑落出来,有一半露在外面,随着他的奔跑,飞舞起来。小孩并没有察觉,直到那些红毛粉脸的士兵将他拦住。
他们朝小孩的腰间指了一下。
小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的缎子掉出来了,他连忙捂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士兵拉开他的手臂,一把扯走缎子。他将缎子拎在手中,放在阳光底下打量了一番。
“倭缎。你从哪儿来的倭缎?”
他说罢,双手一拽,就将缎子撕成了两片。上好的缎子,碎得很齐,也没有落下一丝线末。小孩哇的一声哭了。
那人立刻回身用手里的刀挑了一下小孩的喉咙,鲜血就溅出来,他的哭声断了。小孩倒下了。
士兵们仔细将撕成两半的缎子折叠,收好,要将它献给他们的首领。这块缎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在它之后,整座马尼拉城里,再也无法找到中国制造的纺织品了。
2
淙淙被关进一间幽暗的小房间里等待首领的召见。这里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建造,用草盖屋顶。夜晚一到来,就会格外凄冷。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屋顶跳来跳去,总令人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她忽然想起在难民营住的那间房子,静谧的夜晚,她和春迟抵足相拥,小鸟和野猫从房顶踢踢踏踏地走过。她觉得她们都变得很小很小,像躲在一片落叶下面的两只蚂蚁,世界的旷阔和热闹于她们都是无关的。渺小令她们可以充分地靠近,心无杂念,了无牵挂。
与春迟再度分别后,淙淙不断地想起那段原本已经渐渐淡忘的时光。原来它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没有丝毫减损,只是走向了更深的地方。等到再度出现时,她感到每个瞬间都是那样宝贵,一点也舍不得丢弃,纵然它们带给她那么多痛苦。 骆驼正与一位将军赌牌,喝酒,便遣人将这位绝色美人带过去。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糯米酒的气味,酒太烈了,使整个屋子都在摇晃。
淙淙坐到他的身边。他只是斜睨一眼,便又专心打牌了。她在他的背后,仔细审视着他。他看起来昏聩而臃肿,脑后的脖颈上,堆了一圈圈的赘肉。他比她想象的要老,她以为首领总应当是魁梧的,可他的确不能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