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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鼠洋洋得意地在院中回答:“我把祁连山里的金砂子装几包来给你好不好?掌柜的你真不开眼,你以为我拉上了这么个朋友就去发财吗?”
掌柜的推开门说:“小子!你干甚么事儿去,我也猜得出来,只要您还能活著回来就行了!”
沙漠鼠笑著,不答话,他把铁芳的马牵出了店门。铁芳见他往门外停看一辆破骤车,赶车的是个聋老头子,门前有个伙计向著他大声喊嚷,并作出手势来跟他谈话,那意思是托他带东西。
沙摸鼠披上一件破棉袄,跨上了车辕去坐著,车帘向下垂著,也不知车里是装著甚么东西,或坐著甚么人。车轮动了,铁芳也上了马随在后面走,却隐隐听得身后的店伙们在谈抡著说:“这个人叫沙老大,那小子给他拉下水去啦!好著说是去当个喽啰,坏著说,不定几时把命送了!”
铁芳装作没有听见,心中却明白沙漠鼠实在与那祁连山上的贼相识,随他去走那虎穴狼窝必定可以走到,方二太太必定能够见著。只是这沙漠鼠究竟是真心帮助我办这件事,还是要把我带到黑山熊、吴元猛之前去送礼求赏?那虽然我不惧,可是也得对他防备著点!
于是铁芳就非常当心这辆车里边的东西。满地是雪,出了东关一著,雪上并没有别的痕迹,只有一行往东去的马蹄印子,大概就是昨天住在隔壁房中的那个漂亮的小差官留下的,来来往往只有空中的寒鸦带著雪屑乱飞,简直没有一个人。前面的破车轧著冰雪踏踏地响,走得极慢,并且晃晃悠悠地好像一只破船。
韩铁芳此时头上是蒙著一块粗布手中,反穿著青子皮袄,一霎时头上身上便都落满了雪花。他的心中并不怎样著急,马可忍耐不住,四蹄跷起了冰雪,就赶在车的前面,铁镫与剑匣相磨之声分外响亮。
沙漠鼠却说:“喂喂!我说王老弟呀?那家伙……”使使眼色是指著那口宝剑,说:“不如摘下来搁在这车里边倒好?”
铁芳不由得更疑惑了,竟以为他是要将自己的防身兵刃先骗了去,然后再拿自己向吴元猛去送礼,就不禁瞪了沙漠鼠一眼。可是又想这个人未必敢有甚么恶意。
此时沙漠鼠就又说:“摘下来吧!这条路上虽说咱们熟人多,准没事,可是究竟也别显露出咱们会武艺才好。规规矩矩地走路,即使遇见眼生的人,他们也不一定劫咱们,你要是先显出家伙来,那可倒难说了!”
那赶车的聋老头儿也说:“摘下来吧!这段路上会武艺的人也太多,被他们看见了准得出事!”
铁芳就想起这种江湖经验,似乎师父瘦老鸦也曾说过,好在虽然徒手,但若遇著些事,自己也是不怕,因此就停住了马,伸手将剑摘下来交给沙漠鼠,沙漠鼠回身给放在车厢里。车轮子一动,露出里边的粉裤腿跟一只大红的小脚儿鞋,韩铁芳又不禁一愣。
沙漠鼠就向车里说:“打开车帘,你在里边也怪闷得慌的,不如打开,外边又没有风,你就看看雪景儿吧!”
随卷起车帘,原来里边盘腿坐的是一个十六七成,油头粉面,长得虽不大好看,可是花枝招展的小媳妇,身上围著红缎被,向著铁芳转著眼珠儿假笑。铁芳更是纳闷兜了,心说:这是怎么回事?……转过身来摇著鞭子,马又踏雪前行,骤子车在后面迂缓地随著走,沙漠鼠并高高与兴地唱起京戏来了:“一马离了西凉界!……”那个媳妇也跟著他哼哼,唱来唱去那个媳妇又独唱起来当地小曲,嗓子还不错,连那赶车的老头子耳朵都家不聋了,不住叫好儿。
那媳妇跟沙漠鼠说说笑笑,并说:“前面马上的王兄弟,你倒是回回头呀?”
铁芳却装作没听见,挥了两鞭,马就离得车更远,心中忿忿地说:不是好东西!但却又觉得自己应该忍耐,既然是假作江湖小辈好混进祁连山的贼窝,忍不住还行?耍脾气还行?于是便又收住了马回回头,隔著纷纷的雪去望那车里的小媳妇的红装媚笑,听那柔细的歌声一阵风儿似的吹来,他不由得忆起了从前,忆起了洛阳琵琶巷的蝴蝶红,……啊!自己原也是个风月场中人,自从几个月来的沙漠雪山问的艰苦经历,把自己的性情变了,不是变了,是自从一见春雪瓶,莫说这等庸脂俗粉,就叫月中嫦娥下界,我也看不起了,这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但又摇了摇头,觉得这两句话不大对,于是心中又拟著更恰当的词句,便成了几句话,暗暗地吟道:
宽尽寒梅无秀树,
踏平天岳少奇峰,
回首阳关千里雪,
几时再遇小春龙。
他这样痴了似的,不觉著那辆破车已赶到临近了,那个媳妇望著他笑得更厉害,他拨马又在前走,却见前面的那一行隐隐的蹄迹,总是不断。忽然看到一个地方,还有几个人的脚印,由此可以想像得出,昨夜在隔壁房里住的那“漂亮的小差官”一定是走到此处,下了马歇了歇,或是勒紧了马肚带又往前去了。
这条路上数百里之内,大概只有我们这两个人骑著马行走,这也可以说是“伙伴”。当下又前去,后面的车是越走越慢,直走到傍晚,大约才走了六十来里地,便在一个小镇上找了店房宿下了。
那小媳妇跟铁芳直套近,铁芳仍是不大理她,暗中却问沙漠鼠说:“你带的这个妇人是个作甚么的?”
沙漠鼠却斜著两只烂眼不住的笑,悄声讯:“她是倚人吃饭的,我又是倚她吃饭的,因为在甘州,她的饭少了,我想吃也没得吃了,这才趁著您给的盘缠雇的车,她也往东边去换换地方,转转时运。这么一说,大概您也就明白了吧?”
铁芳听了,心中实在仍不大明白。又听沙漠鼠说:“如若王大爷看中了她,一路上叫她伺候您,她也巴不得这样,您以为如何?”
铁芳却说:“胡说八这!”自己另找了单间,把门关得严严他睡去了。在这小镇上,一夜间倒是没有其么事。
翌日,本来都起来得很早,雪也不下了,可是因为那个媳妇梳头打扮颇费工夫,店中的旅客推车的、骑马的、拉骆驼的都走尽了,他们才走。路上雪虽未消,车辙蹄迹,跟人的脚印却十分杂乱,看不出昨天前面的那匹马行走的路线了。聋老头子昨夜大概在店里赌钱,没好好睡觉,所以在车辕坐著不住打沌,鞭子都几乎撒了手。
沙漠鼠在他的耳边大声嚷嚷说:“妈的!我们雇上了你这辆车,可真倒了霉啦,走半天也到不了他妈的峡口营!”
老头子还拿著鞭子打沌儿,仿佛没有听见,车里的小媳妇却笑著,向铁芳嫖著眼波说:“那位王兄弟!你既骑得这么好的马,你难这还不会赶车吗?干脆……”推了沙漠鼠一下,说:“你过去骑马,叫王兄弟下来,坐在你这儿,替这老头子赶车好不好?”
沙漠鼠的眼睛一斜,铁芳却策马向前走,说:“我不会赶车,也不必这么麻烦!”
沙漠鼠摇晃著小脑袋不住的笑,那个媳妇又柠了他一把,柠得他直叫唤,铁芳在前面也不理,他的马离著车总有一箭多远,那个媳妇也没法跟他说话儿。走了又一天,住在山丹县境的新河驿。到店房里,沙漠鼠就见了不少的熟人,甚么牛七马八的乱给韩铁芳引见,铁芳也只得作出一点江湖的派头儿跟他们攀谈,但是那个媳妇好像是生了铁芳的气,连拿眼睛看他也不看了。
铁芳晚间是跟好几个赌徒毛贼之流在一起睡的,当夜也没有甚么事发生,不过沙漠鼠曾背看人悄悄地告诉了他,说:“明天咱们可就到了峡口营了,那儿有两个人,都是吴元猛手下的能手,虽不是他的膀臂,也算得起是他的手指头。我给你引见上他们,甚么事可都由你自己去弄了,我还得带著粉菊花儿到凉州去呢。”
铁芳这才知道车上的那个小媳妇名叫“粉菊花”,可知更不是个好东西了。
次日,一早起身,铁芳因为要见见吴元猛手下的那两个喽啰,所以精神更是兴奋,把宝剑拿过来仍挂在鞍旁。因为太阳出来了,雪也化了,又没刮北风,他觉著热,就将大皮袄垫在鞍鞯上坐下,身上只穿青布的夹衣,头上也没罩著甚么,辫子理得又黑又亮的盘在头上。他那高身、细腰、宽膀肩,带著风尘之色的一张英俊的脸儿,双目炯炯,真是既威武,且漂亮,手摇皮鞭,身跨骏马,走出了这条驿街,路旁就有很多的人,其中还有年轻的姑娘媳妇都注意地看他。
还有人说:“这个人跟前天由这里走过的小官差倒好像哥儿俩,都是漂亮的小伙儿。”
车马再住东去,一路泥泞,连马都走不太快。那车上的粉菊花又几次叫他下马来,到车上去歇歇,铁芳想著既要混进贼群,装个“江湖人”的样儿,就不能这样太古板,所以他也在马上回头,向粉菊花笑笑说:“我还是骑马好,坐车我坐不惯。”
粉菊花说:“来车上歇一会儿也好呀!省得老骑马,把腿给磨肿了。”两人一问一答,沙漠鼠却又唱起京戏来了,老赶车的又在打沌,鞭子又要撒手。这一路往来的人很多,跟沙漠鼠打招呼、开玩笑的也不少,还有的特地把一大包白葡萄干送到车里,更有的把兰州出产的冰梨,像投镖似的扔给车里的粉菊花,粉菊花又笑著扔给铁芳一个,铁芳伸手接住,觉著这个梨很小,周围包著一层冰,用牙一咬,又脆又凉又甜,倒很能解渴。
当日傍晚之时就来到了峡口营,铁芳益发地振作起精神。他先观察这里的地势,见东面是一个很险要的峡口,南北两面都是高山,山上满是皑皑的白雪,如同玉制的屏障,而北面的山上且有曲折蜿蜒的长城,又如屏障上镶著一道银边儿,更是美丽。
铁芳看著南北面的山特别高峻,而且杂著特别近,仿佛用不著走半里地,就能到山根似的,遂就在马上用鞭一指,问说:“这不就是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