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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天色即将黎明,星斗疏稀,残月倒挂,可是各屋里的人都已起来了,柜房里点著暗暗的灯光,有的客人还背著鼓鼓的钱袋子,推著独轮的小车,往店门外走去。韩铁芳看了这种情景,不禁想起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那两句唐诗,虽描写的是秋景,如今是春天,但自己的心实严肃凄惨,与秋无异。又计程遐想,这时蝴蝶红随著范彦仁必已走出几百里地之外了,她必定也正在饱尝著茅店鸡声,晓风残月的客味,她的心坎里必未将我忘记,她是一天一天的往东,我却是一天一天往西去,当年日一夕相会,酒绿灯红,轻挑琵琶私倾密语,如今却相背著各分东西,人生聚散实在无常,旧日的欢乐如今看来实如轻烟浮梦,他不禁感慨著。
这时瘦老鸦忙忙叨叨地催著店伙去给他备马,那毛三也被他从东小屋里撤出来了,毛三仿佛站都站不住,两眼还没大睁,不住地张著大嘴打呵欠,他气恼著说:“这时才甚么时候呀?还没打过三更吧?”
瘦老鸦推了他一把,咕咯一声他就坐在地下了,一坐下就索性不起来,还啊啊的打呵欠,瘦老鸦催著说:“快点!赶紧收拾了东西,吃点甚么咱们就走。”
这时厨房里风匣声呼呼、答答的已响了起来。有的屋里才起来还没走的客人,高声唱著山西的“迷呼”调子,说:“实在可怜啊啊啊!母子们咦哟哟!”公鸡又扯著嗓子跟人比赛。门外已有骤车像辙辘一般地响著走过去了,而天上星月渐淡,东墙外新绿的槐树后已隐隐地演起了一片淡紫的朝霞。
韩铁芳走回屋中,另换了身衣服,亲自将随身的包袱系紧,顺手拿起了宝剑,将剑身抽出半截来看了看,只见深青色的瘦剑,凛凛地发著寒光,他不由精神陡振,雄心倍起,暗想:母亲!儿凭仗这口宝剑要救你老人家脱出贼人的手中!又想起昨晚师父所说的那些江湖豪强,不禁暗发著冷笑,心说:你们都来吧,别看不起我初出茅庐,以为我武艺幼稚,但是只要有人敢袒护帮著黑山熊,那我就凭此宝剑,……他咬著牙,仿佛自己对著自己生气、发怒。
这时店伙已端进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随者瘦老鸦走进来,说:“快吃了好走!今儿别等到天晓,能赶到灵宝才好!”他先拿起一碗面来,一边拿嘴吹著,一边吃,韩铁芳将剑入匣,放在包袱旁边,瘦老鸦却拿筷子指著说:“把那个东西最好里在包袱里别露出来,你看我的家伙就永远藏著,走在外边,除非你是保镖的,可千万别露出兵刃来,不然无事也会有事,江湖人多半有点任性,譬如在路上遇著一个会使剑的,他要看见你也带著宝剑,他就不由得要生气,就许找个喳儿要跟你比一比,尤其是宝剑这种兵器,会使宝剑的绝没有低等人,你若真遇上一位能手,出门没有三步,先摔了跟头,那可连我的名头也都坏了。”
韩铁芳觉得师父未免过于谨慎,可是又不能不听师父的话,便将剑插入包袱里,但剑柄仍然露在外边。他拿起一碗面来也吃了几口,店伙又送来洗脸水,他们草草地盟洗完毕,瘦老鸦就又嚷嚷著:“快走吧!快走吧!”
外面的晓色渐开,鸡鸣已停止唱,鸦鹊却站在树梢、房瓦上不住的乱叫唤。瘦老鸦大声催著毛三一进来拿行李,毛三垂头丧气,进来拿了行李,还不住地打呵欠,瘦老鸦捶了他一下,说:“昨晚睡了一夜,你这时候还困?”毛三也不言语,只管低著头,蹶著嘴,三匹马牵出了店门外。
瘦老鸦看著那匹雪中霞不错,他就把他的行李放在马上,骑上去了,把他的一匹黄不黄黑不黑的瘦马给了毛三。毛三敢怒而不敢言,心里咒骂著:凭你瘦老鸦也配骑雪中霞?妈的,叫马摔死你!
三个人都上了马一齐出了这小镇,再往西去,韩铁芳是精神奋发,瘦老鸦永远是那个样子,说他是没精神,可又有精神,跨在马上,连腰都像是不能直,可是只要对面或后面有了车马或是步行的人来,他的眼睛必大睁,由眼中射出一种厉害的光,仿佛一切都瞒不住他的眼,他能断定往来的三六九等,并且听人的口音,看人的打扮,他就能断出是从那里来的,甚至于是往哪里去的。他一边走一边跟韩铁芳谈闲话,只要附近没有人,他就大谈其江湖,说他生平得意之事,及丰富的经验。
毛三在后面听著,觉得他是瞎吹,同时他心里既烦又困,因为满想看跟大相公出来享福发财,没想到又搀上一个瘦老鸦比自己还穷,可是又比大相公还会发威。并且因为这几年他都是在庄子里打更,每晚将一匹马牵出去,到半夜再牵回来,帮他的大相公干那件秘密的事情已非一日,所以他养成了一种夜间不能睡觉,可是白天又非睡觉不可的习惯,昨天他连生气带地下凉,一夜也没睡好,如今在马上却觉得上眼皮跟下眼皮在一块儿打架,头发沉,耳朵发响,不住的打盹,有两三回都几乎出马上摔下来。
此时阳光已然升起,照得道一片黄土的大地越发黄。由黄河那边吹来的风砂,使人难以睁眼。韩铁芳是穿著一件蓝沛的长衫,肩膀上落了一层厚的黄土,一抖动便纷纷地往下坠。毛三的马是在最后,前面的两匹马扬起来的尘土都往他的身上飞,他拿舌头舔了掀嘴唇,觉得满是沙子。走得快到中午了,他就又打了个呵欠,向前面说:“大相公!咱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吧,我口渴啦。”
韩铁芳说,“你稍且等一等,只要前边有市镇,咱们就歇下用午饭。”
瘦老鸦却在马上回头瞪了他一眼,发出冷笑来说:“才走了这么一点路,你就犯口渴,出门走路谁还能把家里的井带出来?”
毛三说:“有点河水也能喝呀。”
瘦老鸦用鞭向北指著说:“那边倒有黄河,那里边的黄泥汤子你能喝吗?”毛三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瘦老鸦又说:“这才走到豫西,要是到了新疆沙漠里,走几百里也寻不著一滴水,你还不得渴死。”哼哼地笑了两声,依然策马往前走去。
地势越来越高,往一座土山登上去了,韩铁芳见此地四顾荒凉,也未免觉得心里头不痛快。又想玉娇龙以一名门小姐,竟能远奔异域,终身居于沙漠中,可称得起是一位异人,是一位奇侠,只是,自己今生未必能够往新疆一游,而且玉娇龙是一位女侠,未必肯与我见面,不然我若能见看她,无论如何跪求,也要拜她为师,从她学习几手武艺。他心中如此地想。
瘦老鸦已在前带著他们登上了山顶,又将要倾著一股窄小的道路往下去了。毛三迷糊著两眼,似睡非睡,他只觉得马直绕弯儿,而地下似乎坎坷不平,忽然听得耳边瘦老鸦喊叫:“留点神!”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把眼睁开,一看马已到了悬崖,他惊得失了魂,要收马已来不及了,马一冲而下,越过了前面两匹马,直如飞似的下了山坡。
他在马上惊得大叫,瘦老鸦也急喊著说:“揪住缰绳!身子向后仰!”然而他这时手脚哪听使唤,幸亏这匹马颜色虽然不好,身子虽然瘦,可是瘦老鸦花了八十两银子在洛阳马店中挑来的,一匹又便宜,又老练的马,所以从高山上跑下来并没跌倒,也没把人摔下去,但是毛三的脸色都白了,气喘吁吁。
此时却听旁边有人哈哈大笑,还有人骂著说:“笨蛋!连马都不会骑,还要由山上走抄近儿呢?”毛三不由有点生气,瞪大了眼睛说“我摔死了认命,干你娘其么事!”立时旁边有人叭的打了他一鞭子,他的脸一阵发麻,又破口大骂,却听轮响蹄动,许多车马走过去了,并有许多人回转著头一齐哈哈大笑。
原来这山下是一股大道,出南北来的车马,都汇集在追里,才能一齐住西去,瘦老鸦是为抄近走,所以才由山岭上过来。此时毛三吃了一鞭,到底也没看清楚哪个人打的他,他吓了一跳,又吃了一鞭,精神倒有了,又倚仗韩大相公的势力,追著人家大骂。
前边是三辆车、四匹马,车里坐的是其么人也没看见,可是骑著看马的都不像是好东西,尤其是有一个……他不由眼睛直了,原来有匹跟雪中霞差不多的白马上,坐著一个年轻的娘儿们,是不过二十来岁,脸儿很圆,黑中透红,颇有五大分的人材,穿的是小红袄儿、黑裤子花鞋,头发上罩著大红手绢,同著一个少年男子并马而行,也回著头不住向他笑,他不由得就发呆了,心说:怎么?瞧上我了吗?莫非这娘仍是看看我的马由山坡上飞下来,没把我摔下来,她佩服我的骑术好?于是毛三越发的逞能,将鞭子连挥,催著马向前跑,并且摇头摆脑,恨不得在马上拿个大顶,好叫人家看看他的能耐。
这时瘦老鸦跟韩铁芳的两匹马就已跟上了,只见大相公也定睛向前去看那马上的妇人,瘦老鸦却低声讯:“这一定是个江湖女子,大概还是西路上的,你由她的鞋子样式就看得出来。”毛三更呆呆地出神,心说:江湖女子?甚么叫江湖女子呢?不用说,一定出琵琶巷的那些人还下三滥,拿跑江湖的当妓女啦。看这神气可有点像,好人家的妇女哪会骑马?哪又会冲著我出牙?
此时瘦老鸦又骂了他一声,说:“你要是再这样给我们泄气,我们可就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