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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忠更疑惑啦,连连摇摇头说:“不,不,我在这里等著人,人家一会儿就来。”心里却说:我喝你一碗茶倒不要紧,转眼之间,就许叫你把驴骗去,你有了赌本,我可还得赔人家的驴,喜事也办不成了。他要不是跟荷姑已约好了在这儿见面,此时他真打算躲开,神手张见他不识抬举,就把嘴撇了撇,说声“傻瓜,笨蛋!”转身进茶馆里去了。
冯老忠本是想进茶馆里歇歇,慢慢等著媳妇,如今为神手张,他只得站在这儿东瞧西望,等待著荷姑前来,可是等了约有两个钟头还是不见荷姑的影子,他真有点纳闷了,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呀?戴家的奶奶,把样子挑选了这么半天,难道还没挑完吗?要不然就是她找不著这地方?也许,因为她不常进城吧?
于是冯老忠就要再到戴家门前去望一望,他脸上已露出了疑问的神情,牵转驴,刚要走开,不想神手张又从茶馆里走出来,胳膊上架著一只鹰,向著冯老忠说:“喂,你在这儿傻站了半天等谁呀?等你的媳妇吗?还是有其么事呢?”
冯老忠摇头说:“没有事。”说完了,又想走开,神手张又笑著说:“你别走,你要走可留神我放鹰抓你,怎么样?近几天你上戴家庄去了没有?没告诉他们说我姓张的现在长得更结实啦,有能耐叫他们再打我一顿,告诉他们,我不怕,我不吃著他们不喝著他们,他们是太爷,我也是太爷。”
冯老忠吓得就要跑,神手张却笑著过来说:“先别走,进茶胎我请请你,咱们俩交一交好不好:我喜欢你这傻样子,你几时娶媳妇?到时候我一定跟我表哥借件大树穿上,来给你贺喜。”他使劲地拍著冯老忠的肩膀,冯老忠躲著他说:“你有事你干你的去吧,我在这儿还要等一个人呢。”神手张追问说:“你要在这等候吗?”说著,眼珠儿不住地乱转,冯老忠知道他是个坏人,不敢告诉他实话,就把头摇了摇,说:“我也不想等啦,我这就回家去啦。”说著牵著驴赶紧走,神手张却赶过去垃了他的胳膊一下,又笑著问说:“你这家伙,今儿一定有点事,为甚么老躲著我?好吧,我也想出城,这只鹰是贫嘴李养活的,他欠我五百钱赌债,把这鹰折给我啦,我拿它出城去试一试,看它能抓雀子不能,要是能抓上几只雀子,我就拿到你们家里去,叫你媳妇给煮一煮,搁点盐,咱们拿它下酒,你说好不好,顺便叫我看看你媳妇好啦,咱们一块儿出城吧!”
冯老忠一听到了这话,就气得直抡胳膊,说:“你别跟我闹,你别跟我闹,你不去赌钱放鹰,你看我媳妇干甚么?拿我来开心干甚么?我没招惹过你,咱们又没交情,以后顶好谁也别认谁。”
神手张把脸一沉,瞪著冯老忠,说:“你是狗脸吗?跟你说句凑趣的话,你就急?妈的,张大爷跟你说笑还是瞧得起你呢,瞧得起你是因为你媳妇长得好看。”
冯老忠真气急啦,大声嚷嚷说:“你胡说。”神手张却又笑了,伸手把冯老忠的辫顶一摸,说:“傻东西,我要跟你打架,算是欺负你,快回家去找你媳妇吃奶去吧。”说完了,摇摇摆摆地就走了。
冯老忠装了一肚皮的气,急匆匆地牵著驴走,不多时又来到戴阎王的大门前,就见高二正在门前站著,他立时脸上又推出了笑容,到临前递著喜容说:“高二爷,您进去看看好不好?看看这里的新奶奶把样子挑完了没有?好叫我媳妇出来,天色也不早啦。”高二这时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大声儿说:“你怎么又来到这儿要你的媳妇?你的媳妇人事不懂,才一进去,我大爷正在家,问她甚么她也不答,后来,我们老爷说:你滚吧,不识抬举,天生来的下贱的,你哪像是来这儿做买卖的?这么几句话本也不算甚么的,没想到你媳妇竟然翻了脸,把一本花样子都撕了个粉碎,她还要打我们的大老爷,她自然打不著,可是她就拿指甲抓自己的脸,抓得横一道子,竖一道于,一边哭骂著就一边往外走,她一个妇人家,我们既不好拦,又不好劝,只好就由著她走,我们想她一定是找你去啦,可是你怎会没见著她呀!”
冯老忠听了他的话句句都像是闷棍,打得他的头都快昏啦,他的神色发呆,说:“不会呀?我媳妇她不是这样的人呀。”
高二说:“你快些走吧,别叫她疯疯颠颠地跑回家里上了吊,你们又来讹我们,我们大老爷一生也没叫女人骂过,今天家里竟来了这么个女人,真把他给气坏啦。他要看到你在这门口儿可不行,你快些走吧。还要我告诉你,你暂时别来啦,回家把你媳妇管教管教,你可别听她的一面之辞。”
冯老忠虽然脑筋简单,可是他听著高二的话,也有点离奇,也绝不相信,荷姑竟会那样不讲理,若不因为点甚么,她那敢打骂戴阎王?如今,他第一关心的就是他那花样本子,因就像哭一样的问说:“高二爷,我那本样子……”
高二的眼睛瞪得更大,怨声说:“平时我看你这人还老实、忠厚,到如今怎么这样夹缠不清起来?你耳朵聋啦?我没有告诉你吗?花样子都叫你媳妇自己撕啦,你回家去问她吧。快走。真是,为你的事弄得我都很难看,我的饭碗都许为这件事情砸了。”他简直像赶狗似的,昂然站在台阶上,拿手挥著令冯老忠走。
冯老忠的心里也起了火,可是他不敢在这大门前发作,只好转身去找他媳妇,他想:荷姑就是真在这宅里打了架,她也不会不先到金牛香粉店的对面找我去呀。莫非她真脸抓得不成样子,不敢去见我?可是她的脚那么小,这三里多地她也不容易走回家去呀。边想看,边骑上驴紧紧地走,有两回都几乎撞著了人,少时就走出了南门,出了关厢,顺著往他的村里去的那条小路一望,竟没看见一个步行的妇人,他更著急了,把小驴赶得更急,又几乎被驴颠下来,正走著,就见前面有个背粪筐子的人,他认得是他们村里的,他就问说:“喂,你有没有看见荷姑?”
这拾粪的人回转过头来发怔,说:“荷姑?谁瞧见你们荷姑?你这傻子把媳妇弄丢了,可还娶甚么呀?”
冯老忠头上都急出汗来了,又紧紧走,就回到了村内,牵驴走进了他家的柴扉,他母亲正在院中用斧头劈树枝,反倒惊异地问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啦?荷姑呢?哪儿去啦?”
冯老忠听了这话,立时就傻了,渐渐地他心里明白了,觉得是上了戴阎王的大当,便不由得就哭了,而且忿恨、大声嚷起来说:“不行,不行。戴阎王骗我,他抢了我的媳妇,我得找他去要,找他去要,跟他拼。……”
他母亲放下斧头,立起身来惊问著说:“是……怎么回事呀?”冯老忠就如同疯了似的,牵著驴又往外走去,要进城再到戴家去要他的媳妇。
这时候,阳光已转向西去了,大地上的田禾和野草,都变成了一片焦黄之色,南方十里地外的酸枣山,那黄色的高山,越显得颜色惨黯。鸦鹊掠过天空,投向城楼、古塔、荒林,它们发著悲哀而急躁的声音。三月中旬的晚风,还飕飕地吹,寒冷有如冬日。远近的村舍人家,那升起来的炊烟已随著晚霞而渐渐消散,小溪里淌著浅浅的水,越显得浑浊无色。古道之上行人稀稀,尤其再往南边山上去的那条路,简直是无人。
这时那菩萨庵的老尼姑在城中化缘归来,身背著约有十斤米,手里还拿著木鱼,她这在高山苦修的人,虽然身体无病,可是已五十多岁了,所以走路非常的迟缓,走上了半里地就得把米口袋放在地下歇一歇,如此,那灿烂的夕霞,渐渐在她的眼前变黑了、飞坠了,可是距离著山上的庙还有三匹里路程。她负著米,喘吁吁,努力地向前走去,心里时时在暗念著:“阿弥陀佛”,“南海观音大士,救苦救难菩萨”。正走著,忽听道旁有妇人哀哭,她不由得止住了步,米口袋又放在地下,弯著腰,迟缓地走近去瞧。
黄昏的余光还可以隐隐照出路旁那妇人的面目和形态,她看出是个满面血痕和泪迹的少女,穿的大概是月白布的短衣棠,裤子是红的,她就蹲下身去问:“为甚么事?你在这里?是家里的人打了你吗?姑娘,你可以跟我说,我送你回去!”
在道旁地下坐著的正是荷姑,她一见有人来劝她,更是哭啼得厉害,她是真想不到,今天竟像是天地改变了,午间她高高兴兴地随著未婚夫进城去做买卖,但,一到了戴家,她就遇见意外的事情,戴家的大老爷像一只凶虎,像一只饿狼,她如一只娇弱的小兽儿就被攫在那强暴的巨掌之下,她挣扎著,但又无力。她哭啼、打骂,也是不行,终至于她的生命都被戴阎王给毁坏了。因为她还骂,还哭啼、挣扎、抓脸,戴阎王就瞪起了她从来没看见过的两只凶眼,发出她从没听过的怒骂之声,用那凶猛的大脚,将她端出了屋门,说:“滚你娘的蛋,不识抬举,有甚么方法你使去吧,告诉你的男人,小心他的命。”把他们费一日之力精心雕刻出来的花样,连同那三载所传一家衣食所寄的样子本,全都撕扯得粉碎,如雪花一般抛出屋去,洒在她的脸上。
她艰难地爬起来,哭啼著走出了门,也不敢来见未婚夫,出了城门,更无颜再回村里去,她就一边哭啼,一边在路上茫然地走,要寻死却又无那勇气,同时河水既浅,水井又远,路旁的树木虽多,但身边又没有一条多余的绳于。她走出城来时,太阳还很高,如今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天色已昏暗了。她哭啼著,也没有一个人来劝她、慰她、救她,凄惨黯淡的四周,景象渐渐加强了她的死意,她已决定了死,然而在死之前却又眷恋著自己的青春,可怜丈夫过去的厚情,所以她哭得更是厉害,这时候老尼姑正从这里经过,同她询问详情并要送她回家去,但是,她却不肯吐露出实情,并且连自己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