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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铁芳不由大怒,转身说:“你怎么口出不逊?我并没有看见你,误碰了你一下,你怎么就讲骂讲打?”说出话来却又吃了一惊,因为看出这个人就是自己刚才在路上遇见的唱秦腔的那个,心中忽然明白了,这个人原是成心来寻觉,就暗自计算著自己倒是跟他斗不斗。
此时窗中有四五个大汉全都站起身来,都瞪著大眼睛往外看,有的拂袖头,还有的抽出亮晃晃的尖刀。这个拿著子的人却冷冷的一笑,脚步站定,以掌拍胸,说:“你来吧!冲著大爷吧!斗一斗!叫你认识认识关中的朋友,你小子敢吗?”
韩铁芳却将气忍了又忍,心中说:那位侠客临行时谆谆嘱咐我,少斗气,多谨慎,我不可不遵从他的话,遂就勉强抑制下这口怒气,就说:“我是来此用饭,用毕饭好往下走路,谁有闲工夫跟你们呕气?”这个人却拿膀子往前撞了一撞,韩铁芳往后退了一步,这个人赶上一步又用脚来踢。韩铁芳再向后退一步,脸上可发出一层紫色,这个人也将步止住了,把眼睛又向他狠瞪了大半天,便骂了声:“兔恙子!”撇撇嘴,提著掸子回身就走。那窗里的几个人却一齐哈哈大笑。
韩铁方大怒,恨不得赶上两步向那个人的屁股后头端一脚,索性打!然而却又极力将自己的怒气忍住。不过这个亏到底是不能服的,不能叫他们轻视自己。遂就将衣襟又往起来整整腰带束紧,袖头挽得高高的,霍然一声,寒光出了销,他就直走进屋里来。
屋内一些喝茶吃饭的人,全都惊得立了起来,那几个汉子一齐掣出了尺许长的尖刀,有的且秒起了板凳。韩铁芳却瞪著眼睛说:“你不要瞎慌张,我出来是走路是办事,并非想与谁打架寻殴,何况我最不愿与江湖上的狐鼠之辈争强斗胜!刚才的事不必提了,也许是彼此都有错处,但现在我在这里用饭,谁要是看不起我,谁要因我是个外乡人,要想欺生,那就来领略领略我的宝剑!”说著,他将剑向桌上用力一拍,“吧”的一声巨响,桌上的两碗茶全都震倒了,流了满桌。
韩铁芳本想一定有人要发言不服,那么没有法子,只好就斗!但是他张目环顾,见两间屋里的人无不变色,而那几个又都彼此耍著鬼脸,现出一种怯懦的神气,虽然都撇嘴冷笑,可是都不敢发声。
韩铁芳的胸中出了一口气,就拉了凳子坐下,宝剑放在眼前,他就和气地叫著说:“店家!店家!”
店家答应了一声,手里拿著抹布过来,擦桌子,惊慌的看著他的脸。旁边本来有两个喝茶的,此时已都躲开了。韩铁芳就独自占著一张桌子,昂然地坐著。但声音却很缓和地说,“给我一碗面,称四两锅饼也就行了。不喝酒,快一点来,吃完我还要走路。”店家恭谨地答应了一声,那边却有个人撇著嘴冷笑说:“妈的!快些走吧!来此唬谁!以为老子没见过宝剑,妈的!等到了赤水镇的西边咱们再算账!”
韩铁芳手抄宝剑忿然立起,却见那人,就是刚才夺了掸子打他的人,圆睁睁的两只眼瞪了他一下,就走进通著后院的一个小门里去了。却有另一个人走过来,向韩铁芳摆手说:“不必,不必,出门在外都是朋友,话不投机,彼此少说。天太热,打架既费力气又流汗,动刀就得出血惹官司,都合不著,请问朋友你贵姓高名,贵处是哪里?想往何处行走?”
韩铁芳注意看了一看这个人,见年约四十上下,紫面膛,两眼发著一种贼光,胸前的钮扣一个也没有系,露出他的坚硬的肋骨,可见是个“练家子”,而右肋上又有一块疮疤,不是刀痕,便是剑迹,更可证明这人是在江湖上扑跌滚斗过的人。韩铁芳心想,既然在灵宝时人家都知道我的来历了,到了这儿又何必再隐瞒!于是就说:“我姓韩,如今是想往祁连山去!”
这人说:“路真不近,老兄你往西可有朋友吗?如若没有,我可以告诉你几个,以便到时有个关照,江湖人见了面就都是朋友。”
韩铁芳摇头说:“不用!我是往西办事,我不是要打江湖。”
这人哈哈地笑著说:“江湖可也没有打来的!要讲打么?……”他渐渐地变了脸。
韩铁芳并不言语,直挺著腰坐下,剑握在手,只要他用力一推,身旁的这个人就许腰断两截,而这个人却没再向他说甚么话。旁边有两个人过来,把这人拉走了,都进了后院。那后院就是店房,另有个大门就在这面铺的斜对面开著,可以出入车辆跟驿马,黄土的墙下胡乱地写著店名跟画的甚么兰芝、葫芦、长寿字。韩铁芳放下宝剑,先把伙计送过来的茶喝了一碗。
这里的茶是发黑色的,味道很苦,锅饼也烙得比别处的硬。桌上放著一个醋壶,一小碟细盐,还有一小碟辣椒,他就先拿了锅饼蘸著盐吃。而这时那几个人就从店门里各牵著马走出来了,一齐扳鞍上马,一齐扭著脸向韩铁芳怒视,那个圆眼睛的东西是最后上了马,前面的几匹都先走了,而这个最后的人原来手中藏有一物,蓦地向韩铁芳打来,韩铁芳急忙向旁去闪,只听得“吧!哗啦哗啦”一阵乱响,那个人又狂喊了一声:“赤水再见!小子留神!”催马向胡同外跑去。
蹄声杂乱,把尘土都扬进窗里,有一种马粪味扑著鼻子。韩铁芳已然站起身来,脸色虽然气得发紫,可是并未向外追赶。几个伙计全都惊慌著跑过去,由地下捡那橱里打下来的破碗屑,还都咳嗽叹气,嘴里捞叨著。旁边吃面的、喝茶的,也都躲避在墙角,战战兢兢。韩铁芳看地下有一只钢镖,叫伙计捡起来放在他的桌上,他接手说:“不要紧!他们打我没打著,把你们的碟碗打坏了,碎了多少由我出钱赔。”
掌柜的叹气说:“那怎么使得?只怨我们倒霉就算了。”
韩铁芳依然放剑坐下,催著伙计快下面,待了半天,才有旁边坐的客人走过来,悄声儿说:“你换个店房住下,等几天,遇著有其么上任的官眷往西去,你再随著走吧!你要是单身往西去,一定得叫他们害死,他们说在赤水镇上等你,赤水镇就有个四通镖店,那里住著两个镖头,一个叫托塔李平,一个叫飞夜叉张保,他们都是铁棍杨大王的朋友,长安金霸王的徒弟!”
韩铁芳拱手说:“多承好意,但我不怕他们。”
伙计拿眼睛溜著他,手发著颤给他端了一碗热汤面。韩铁芳调了点醋,就拿起筷子来吃。心里却想著:有许多事虽然极力想忍,但又无法去忍,人虽然谨慎、小心,但也难免有人故意来暗算你,江湖上真是处处荆棘,处处难行。昨夜分手的那位奇侠,以多病之躯竟能行走无碍,实是可佩,比我高得多了。但是我就能因此颓了志气吗?就畏缩吗?停住了筷子呆呆地想了一会,就雄心又起,决定不管那奇侠嘱咐自己的话,而要去鲁莽地、不顾一切的去闯。少时饭已用毕,除了饭钱之外,他还给了掌柜许多钱作为赔偿打碎碟碗之用,掌柜的感激得不住道谢,旁边的座客们也都以敬佩的眼光来看他,但又互相和谈著,为他担忧。韩铁芳却把那所余不多的银钱包好带起,连那只镖也揣起来,提起宝剑就走。
伙计已将他的马解下,鞭子交在他的手中,他就上马走去。出了胡同,离开市镇,马蹄又踏到了旷野长途,右边的槐柳,左畔的青山,又都掠著他的身旁过去,他向人询问赤水镇在哪里,路人说:“由此往西即是华阴县城,商住西是华州,华州以西三十里就是赤水镇,那也是个小城堡,属渭南县管辖。”
韩铁芳就想著,这几十里的路程,大概当天就可到达,到时索性就斗一斗他们。于是连连挥鞭,但是他坐下的这匹乌烟豹却走得太吃力了。行出去二三十里,就显出跃跃点点的样子来,简直已寸步难挪,他只好下了马,扳起马腿来一看,只见四只在洛阳新换的马蹄铁已多半磨去。
他只好慢慢地牵著马走,好在走了不远又是一个小市镇,这里有一家门口搭著个高高的木头架子,旁边还有马槽,就是管钉马拿的。
韩铁芳从屋里叫出来人,这人一看乌烟豹,就知道是一匹良马,性烈,钉掌时必定“闹手”,他又叫来一个伙计,两个费了很大的事,才把乌烟豹绑在架子上,先用铁铲子削马的趾甲,然后才给换上蹄铁,解开马又喂了一回,韩铁芳给钱,牵开马骑了上去,这时像换了一匹似的,马非常的有精神,一鞭子落下去,马就奔驰如飞,然而刚才耽误的时候太多了,这时南边那巍巍的高山,下半截的青色愈深,山顶的向阳之处却颜色很红,天上的云也是红一片、白一片,斑斑点点,绮丽非常,鸦鹊成群的噪过,投向了远处,风自背后吹来,有些觉得凉了。
第五回 御群凶长河过乌雏 挥痛泪大漠埋侠骨
又向下走,天色惭昏,而且刚才这条路上行人车马很多,现已渐渐稀少了,路旁有村舍人家,都紧紧闭上了户,土墙上都昼著很显眼的白圈儿。韩铁芳晓得附近山上的狼一定不少,必是时常出来伤人,他有些戒心,而天色一阵昏黄之后,忽然地面又显出一种清朗的颜色来,路旁树木如在地下舞弄著纤细的枝影。他在马上一回头,望见一轮明月已从后面现露出来,青天比山色略浅,星光像他剑柄上的铜活那般的亮,他的座下的马蹄声音益为清脆,但又有些缓了,他也不禁有些疲倦,暗想:不知离著赤水镇还有多少远,大概今天用不著跟那些个毛贼呕气了。
他又走了约三里地,见月光愈明,不觉就又进了一座市镇,这地方还不算小,几个店房的门前都挂著灯笼,他下了马,先牵进一家店里,这院里十分杂乱,各屋里都有说笑之声,且有女人敲著竹板儿唱:“从初一听到十五呀!月儿正明……”这大概是土娼娼的当地流行的小调。
韩铁芳就高声喊著:“店家!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