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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一“寿州八公山侧”条有云:“《赵飞燕外传》:‘帝窥赵昭仪浴,多袖金饼以赐侍儿私婢。’”两人都提到了一个细节,是今日所存版本中脱漏掉的:汉成帝袖中之金,是金饼。时代不同的两个作家谈到同样的细节,而且都谈得满怀兴致,说明这个故事在唐宋士大夫当中曾经广为流传,一度是很著名的作品。沈括认为,汉成帝揣在袖子里的金饼,大致就是汉代著名的马蹄金,一枚的分量是“古之一斤”。包括马蹄金在内的汉代金饼,在当代考古中不乏出土,那实物一看就知非常贵重。因此,汉成帝用来哄宫女的贿赂,可不是随便打发人的什么铜钱、碎银子,是最实在的足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他每次去偷窥,都在袖子里揣上一叠事先填好了几千、上万块钱金额的支票。一个国家要是真的摊上这么样一位皇帝,那可真是要命啊。
中国的史书和小说中,有一系列暴君和昏君的形象,个个精彩,《赵飞燕外传》的汉成帝正是其中很生辉的一个。这个人物是否符合历史真实,已经变得毫不重要。“昏君”和“懦主”在这里得到了最夸张的演绎。换上石虎,杀两个宫女,或者把妃子鞭笞一顿,就一切都摆平了,他接下来可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他甚至可以像韩复榘家的老爷子那样,想出一个节目,命令他掌控中的女人们来表演——其实就是汉灵帝的做法。但是,本处呈现的恰恰是“昏君”与“暴君”的区别。甚至,同样是昏君,汉灵帝与汉成帝也被塑造得如此不同。裸游馆中的汉灵帝其实相当主动,他是一个创造者,他创造出一种生活,来缓解自己适应现实、与现实相沟通时的吃力感。浴兰室中的汉成帝,则是一个彻底的被动者,他想看属于他的女人洗澡,都没法看个痛快。
没有比这更恣肆大胆、更奔放自由的文学创造了。历史资源的宝藏在这里闪闪发光。古人拥有不受拘束的想像力,以及穿透一切的洞悟力,但是不爱或者说不会进行复杂深入的分析。小说中的汉成帝、汉灵帝,被无比生动地呈现出来,但是古人至此而兴尽,这等形象中所蕴涵的无限的可能性,千百年来一直被闲置着。我们可以想象,仅凭浴兰室中的情节就完全能够演绎出一台现代话剧,舞台上的布景很简单,就是挂在浴室前的一道帷幕。汉成帝上场了,袖子里盛满了沉甸甸的金饼,准备在今天晚上再次偷看心爱的女人洗澡。独自站在浴帷前,他慢慢道出了内心的独白,我们作为观众,开始穿过他荒谬的外表,进入一颗复杂的心灵。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他真的懦弱吗?还是无比的苦闷?是什么样的历史和政治情境,什么样的人生经历,让一个壮年皇帝宁愿在与女人捉迷藏式的性游戏中,在被宫女反复欺骗的胡闹中打发时光?他真觉得这样有趣吗?还是因为其他的一切都更无趣?站在浴帷前的,究竟是个智者还是白痴,抑或二者都是?与此同时,帷幕之后,那女人的把戏开始了,宫女们在帷幕内外进进出出,自然还应该有个扮丑角的太监,时时跑上台来给皇帝那屡屡掏空的袖子倒满黄金。一切都是现成的,古人早就为我们把所有的因素都设置好了。
话说回到香汤,在洗澡水中加香料的方式,大约入唐以后就渐渐不时兴。当然,在中医那里,在民间,始终有用各种植物香料煮汤浴身的做法,但主要是起“药浴”的保健、治病作用。上层阶级日常洗澡的时候,都不再预备带香味的洗澡水。随着中国人对外来新型香料越来越熟悉,一整套加工、利用进口香料的丰富方法发展起来,相比之下,把香料放到洗澡水中,所起到的香身效果可能并不那么理想,也不太实惠。《赵飞燕外传》中有很认真的一笔,说赵飞燕“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座),潦(有的版本作‘燎’)降神百蕴香”,赵合德是“浴荳蔻汤,傅露华百英粉”,汉成帝两相比较的结论却是:赵飞燕虽然身上通过洗浴而有了“异香”,但是,比不上合德“体自香也”。赵合德并不是身体天生有香味,让汉成帝误会的原因,在于合德浑身擦香粉。这个情节,其实意在说明运用香粉的妙处。赵飞燕香身主要靠香汤,所以其汤是“五蕴七香”,运用了多种珍贵香料;而赵合德没有在洗澡水上花太多力气,但是善于利用香粉这一武器。香粉也是很古老的美容用品,在外国香料普遍引进之后,其制作一样是要添加多种进口香料。因此,这里是通过汉成帝之口宣布,在香身美容的效果上,香粉要远胜过香汤。赵飞燕在这一项争宠上败给了赵合德,实际象征着香汤在与香粉竞争中的失败。非常神奇的,这部作品在洗澡水的香气之中,把对香汤浴身的女人的窥视推向了极端狂想;然而,也正是它,无情地宣告了香汤必遭淘汰的命运。
这一非常古老的卫生和美容习俗在无人注意之中悄悄式微。带香味的洗澡水——香汤在实际生活中的退位,直接造成了其在文学中匿迹销声。唐宋以来的文学固然还常提到香汤、兰汤,但这两个词实际已经成为一般的热洗澡水的美称。一个明显的例子是,从盛唐以来,有关洗澡的最广为流传的典故,唐明皇赐浴华清池、杨贵妃温泉洗凝脂这一路人皆知的著名故事中,那温泉池水是没有香气的。历代文人反复涉猎这一题材,但是,好像很少有人想到,妃子汤、莲花汤应该像“清嬉浴室”那样,下点香料什么的。艺术来源于生活,这一简单的道理,在这里得到了又一次的印证。也许就是因为洗澡水没有了香味的刺激,在宋代以后的文学中,围绕着洗澡的色情想象,似乎再没有爆发出香汤所曾经唤起的那种激情。《长生殿》的“窥浴”虽然又俏皮又旖旎,黄得不像话,可是绝没有前代作品的那种境界和力度。至于《金瓶梅》中的“兰汤午战”,则与文学无关。
像一切有关女性的色情想象一样,香汤,也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个反讽式的男性版。比较早的例子如《晋书•;后妃传》中言之凿凿,晋惠帝的贾皇后淫乱不堪,有个容貌漂亮的捕盗小吏,走在大街上,忽然就被人骗上了一辆车,装在柳条箱里,运进了深宫。在宫中,小伙子“即以香汤见浴,好衣美食将入”,在不知情中稀里糊涂地和贾皇后混了好几天,最后得了些礼物,被打发出宫来。在围绕香汤的想象中,角色的分派本是固定的,比如赐浴的是男性,而入浴的是女性;女性的洗浴,目的是为了满足男性的感官享受。但是,到了男性版中,发生了“性别倒错”,于是一切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蕴,而且必然地带有闹剧色彩。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第四章 鉴赏第53节 韩嫣金弹与掷果潘安(1)
一
中国男人里头所出的最著名的“女人甜心”,恐怕要算是“掷果潘安”了:“(潘)岳美姿仪……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晋书》)。可爱的美少年夹着弹弓到城外游玩,竟然遭到女人们疯狂的追逐、拦截,她们手拉手把他围起来,用水果往他身上扔。滑稽的是,正像有“东施效颦”一样,男人中间也有不知好歹、自不量力的:“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反。”《世说新语》则说这个丑男是左思:“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张载是被小孩子扔石头乱砸,左思则更惨,挨女人们一顿臭啐。
男人们出外游玩,女人看见漂亮的就上去扔果子,看见丑的就猛啐唾沫,我总怀疑这条记载透露了某些古代特殊风俗的信息。按照“世说”的说法,左思的错误似乎不在于他敢出门——丑男人也不能不见天日呀——而在于他“效”潘安出游的方式。而潘安又是怎样出游的呢?是“挟弹”,手臂里携夹着弹弓。原来他是一位“挟弹的少年”。
如果去晋唐的文学世界里转悠,常常就会与挟着弹弓的少年劈面相遇,“掷果潘安”不过是这无数惊喜相逢中的一次而已。在挟弹而来的少年们的不绝行列中,他不是打头的第一人,甚至,虽然创造了这么美丽浪漫的典故留给后人,他也算不上这个行列中最抢眼、最有风头的。在文学世界中,率领着这个雄壮队伍首先登场的,是韩嫣,而这一代表性的出场真是灿烂夺目,光照古今:“韩嫣好弹,常以金为丸,所失者日有十余。长安为之语曰:‘苦饥寒,逐金丸。’京师儿童,每闻嫣出弹,辄随之,望丸之所落,辄拾焉”(《西京杂记》)。用弹弓打个鸟,竟然动用黄金来铸弹丸。一位华服宝马的美少年就这样一路打着金弹子轻驰在雄伟的西汉帝都的郊外,身后追逐、喧哗着成群衣衫蓝缕的贫家顽童。
让人对这个故事更感迷惑的因素,是此处没直接说出来的背景,韩嫣是个“男人甜心”,而那个男人不是随便什么人,是青春期的汉武帝。不过,从韩嫣“出入永巷不禁,以奸闻皇太后”(《史记》)的事迹来看,这美少年显然也一样是女人的甜心。进宫本来是为了陪皇上,他却乘机与宫女混不清楚,不但冒犯天威,而且情感不忠,可汉武帝还是要在皇太后面前为韩嫣求情而“终不能得”,倒好像是那少年皇帝更为这一段情所困,可见甜心的魅力之大。借用港台影评人士前些年爱用的、从西方趸来的一个概念,这韩嫣真有点“魔鬼天使”的味道。在韩嫣的悲剧里,当今时兴的同类题材中所要求的一切热门因素是应有尽有(甚至不缺一个高傲而嫉妒的兄弟!并且这位兄弟还是个“王子”,是个赫克托式的人物),真不知道在此等故事特别受宠的今天,韩嫣的人生沉浮怎么还没有引起注意,所以,我觉得同志们在历史视野方面还应该进一步拓广。
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