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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可是老“喷”讲得太细太苛刻太冷酷了。
田:因为他也是书生。他真诚地接受了一种高尚的帮助观念并这样去做。做就做得认
真,一丝不苟。他不是市井小人,他不是“那五”也不是《茶馆》里的王掌柜,他不懂凑合
应付。能凑合的人比不能凑合的人更容易生存。而“喷”老,太缺少这种世俗的计较。他生
活在自己的原则与理想的硬件里,他是可敬的。
读者:你就没发现过一次他的言行不一吗?
田:这个……
精神病医生:(忍不住插言)我相信老田讲的更正确。我想老“喷”其实是一个寂寞的
人物。他有各种好的条件,他有无限风光,但他最终还是寂寞的。可能他还是太书生气了。
而我国有两亿以上的文盲半文盲。所以胡适是寂寞的。所以王明是寂寞的,而且,王国维、
鲁迅、直至瞿秋白,又何尝没有感到过寂寞呢?鲁迅诗云:“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
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二十三
女主人公终于挖空心思想起了他的一件涉嫌言行不尽一致的事。这件事她曾经在文化大
革命期间写到她的一份“揭发材料”上,因此,这回忆,对于女主人也是不光彩的。
那是60年代中期,文化革命前夕,全国的阶级斗争气氛日益紧张,而且酝酿着更紧张
的事件。可敬的老“喷”有一次在讲话的时候犯了晕眩症,几乎躺倒在地。医生建议他休息
一段时期,他采纳了。时值盛夏,他带着妻子、女儿、秘书到了北方的一个风景胜地。休息
得很好,也受到了地方官员和地方人士的很好的招待。许多在大城市难以见到的东西,猴
头、香菇、山雉、野狸、燕窝、飞龙、直至人参鹿茸皆入口腹。“喷”公休息得很不错,令
随行人员也高兴。秘书同志则又有些不安,以为用公费吃山珍,以招待“喷”公为由引来诸
多食客,颇与报纸上的宣传口径不符,但又想,只要“喷”公康复,精力充沛,那就会为大
众为国家做出新的贡献,与那贡献相比,区区几个猴头算什么。
疗养回来,“喷”公接待过一些新朋旧友,也曾在一些会议上讲话。讲到刚刚从外地回
来时,一般他是这样说的:
我从反修前线回来。我从北部边疆回来。我从三大革命的第一线回来。我们的人民实在
太好了,我们的河山实在太好了,我们的事业、斗争实在太好了!我的唯一的愿望就是和人
民在一起,做普通一兵,永不变色!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愈到后来,秘书愈不认为这本身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因为秘书亲眼看见,包括那被群
众视为圣人烈士一样的专门抨击不正之风揭露黑暗的大作家大勇士,住在自有人代付房租的
大宾馆,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邀来高朋男女,在小餐厅酒足饭饱抨击时弊义愤凛然以后,
帐单也是向接待单位一塞了事。吃饱之后,抨击不正之风的文章才能写得更悲壮犀利,力透
纸背,气壮山川。
二十四
视角的问题并不是一个新问题。许多年前已经有相当有水平的理论家开始研究“视角
学”了。例如,据说契诃夫的一个名篇就是一个孩子从锁孔中所看到的(侵犯了隐私权)故
事,这种视角是多么诱人,特别是诱中国人!中国人好奇心重,见面先问“到哪儿去了”,
尤其喜欢抓奸,包括名作《芙蓉镇》里的姜文与刘晓庆扮演的男女主人公也是乐此不疲的。
导演导到这里、作者写到这里,味有津津,溢于银幕。据说还有许多名篇佳作,是以一条
狗、一只猫、一颗跳蚤的视角来写人生的。万物有灵犀,人蝎何不通?
视角尤其影响倾向。虽然倾向一词已为新英诸君所羞用。您从一个贼的视角来写警察和
从一个警察的视角写贼。写出来倾向绝对不同。尽管作者可能确是不偏不倚无倾向无爱憎,
尽管作者是既可以干得出掏人腰包也可以干得出打告密电话。
再如读者君可能正与您的配偶,先生或者太太小有龃龉或者大有矛盾,难以平缓。我建
议你们二位各以对方的视角写一篇虚构小说或纪实文学。只要二位确有几个文学细胞,写完
后一定心舒意暖,搂在一起。
以此观之,本篇小说的一个严重缺点便成了定局。以女秘书直至老“坎”老中医的视角
写得太多,以“喷”公的视角写的段落绝无仅有。
出题做文,下面就试试看。我请“喷”公诉一诉衷曲。“喷”公微微一笑,他觉得许多
说法不值得理会,许多话也不应该诉说出来。人可以流露,人不该倾吐。
我绞尽脑汁,不知道怎样把流露写好。便越俎代庖,替他大声疾呼了一通。而读者诸君
应该知道大声疾呼不是他的风格。
二十五
从青年时代,我已经投身于献身于造福人民的伟大事业。我和老“坎”是在一个革命干
部的训练班里相识的。当时我们都怀着救国救民的理想,奔向革命事业。正像《国际歌》所
唱的: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
哪能容得寄生虫!
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你知道,中国人民正在与民族的与阶级的敌人奋战,每天都有人流血牺牲。我们是抱着
必死的信念来参加斗争的。如果说我们至今仍然健在,那只是侥幸,只是偶然,我觉得每天
与我生活在一起,与我谈话,与我交流,与我同在的不是别人,甚至不是妻子儿女而是那些
已经捐躯的烈士。他们有权利要求我们。他们有权利责备我们——看我们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子!
训练班是不允许恋爱的。然而老“坎”也许当时应该叫作“小坎”或者“小顺”吧,因
为他从小娇生惯养,一切顺利,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坎坷。他之所以革命不是由于活不下去而
是由于活得腻味——他需要浪漫的理想。
“小顺”去了一个星期就开始恋爱了。都是久远的事了,我已经记不起细节。好像那位
女孩子姓石,梳着两个小辫子,爱唱苏联革命歌曲。那时候我们的关系是多么纯洁!
“小顺”一天到晚地拣石子,普通的与色彩鲜艳的。他的床下堆起了一个石子的小山。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向我承认,他爱上了小石,他看着每一块石子都觉得亲切,觉得那上
面附着了小石的青春美丽。
我立即报告给了指导员——且慢,你们不可能了解我们的情操,神圣、严峻、铁面无
私。请收起你们的庸夫俗子的评论!不要用你们的心肠度我的胸怀。
指导员下令让我们班召开了批评大会。我第一个发言。
“小顺”受到了处分,小石则调离了。
你们开始做鬼脸了,呵!而当时的“小顺”呢。他写了一万字长的日记给我看,他感谢
我对他的帮助,对他的情谊。我帮助他,把那些实际上并无任何迷人之处的石子,全扔掉
了。全扔到了河里。是的,前方正在流血。训练班三个月就结束,所有接受训练的学员将分
赴四面八方。我们当中只有百分之十的人经历了战争活了下来。其他百分之九十的同志已经
捐躯,我们没有权利在火与血的斗争中搞小资产阶级的卿卿我我。比起那些牺牲了青春和生
命的同龄人,牺牲了初恋又算什么!没有我们的牺牲哪有你们今天的花前月下,海滨山顶的
爱情,蜜月旅行还有种种的享受与放纵!我难道就没牺牲过什么吗?我难道就没有对哪个女
同志包括后来的小田有过好感吗?然而,我没有权利。你们却认为有权利嘲笑我们?你们有
什么资格来评说我们。我的第一个妻子是在战争中牺牲的。当然,不是在战场上。是194
8年,全国解放前夕,突然,傅作义将军准备偷袭石家庄。我们连夜转移,急行军,用脚板
与卡车轮子赛跑。她跌到山谷下,长眠在那里。我的现在的妻子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打
折了腰。目前仍然是半瘫痪的状态。我处处还要照顾她……而你们这些坐享革命果实的人,
你们究竟懂得什么?你们究竟在吵吵什么?“小顺”变成了“小坎”。“小坎”变成了“老
坎”。在每一个关头,他都是动摇的。在1947年土改期间。他被批斗地主的场面吓出了
神经病,他跑到医院里去当休养员,一当就是半年!连最小的纪律他也遵守不好,下乡十天
没吃上肉,他甚至去偷老乡的鸡,还说是用手表换的……这些小事情,何必去说它!
唉!像“老坎”这样的酸溜溜庸人,这样的永远生不逢时的嘟囔鬼,我一生中遇到的何
止一百一千!他们太娇嫩,太神经,太空洞清高又太无能!他们空谈革命、正义、民主是可
以的,实际上他们究竟能做成些什么呢?他们一会儿含着泪歌颂你向你谢恩,一会儿皱着眉
煞有介事地向你进言。一会儿口液四溅指手划脚博取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一会儿又东张西望
哆嗦发抖甚至自打嘴巴请求宽恕检举别人。一会儿感激涕零热泪盈眶奔走相告弹冠相庆如坐
春风如沐春雨,一会儿哭哭啼啼委委屈屈牢牢骚骚摆出一副自己是一贯被迫害的模样。一会
儿咋咋唬唬拍胸脯说大话活像是救世主,一会儿又跳楼吃安眠药抹脖子……听他们的还行?
在乎他们还行?被他们吓唬住拉拢住软化住还行?靠他们难道能够执掌政权?我们是钢锤,
他们是毛刺沙眼儿!我们是钢锯,他们是锯末粉尘!我们是轧路机,他们是石子儿和石子儿
缝里的枯草!我们是中流砥柱,他们是随风而起的浪花上的泡沫!等我们把一切闹好了,有
他们饭吃还不行吗?有他们汤喝还不行吗?对他们,绝对不能手软,绝对不能心软!如果那
一次我从汽车上走下来接受他的拦截,听取他的唠唠叨叨,向他表示点老交情,说一些好听
的安慰的话,我还能不能再主持工作,我还能不能支撑运动!至于说20年后,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