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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在科尔松一谢甫琴科夫斯基附近……医务人员常常是这样牺牲的。德国人突围的时候,经常要杀人。他们突围时,碰到我们的野战医院的人员,就要杀……”
“谁告诉你的?”
“我妈妈。她也是听他妻子说的。……四三年在厂里接待过我的那个老书记也死了。是妈妈在我身体快好的时候告诉我的。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我和妈妈一起为他的死痛哭了一场!”
她只说是老书记,跟从前一样没说出他的姓名,所以辛佐夫一直不知道,玛里宁已经在塔什干的一家工厂——塔尼雅的母亲就在那里的翻砂车间于活——的工人居住区里与世长逝了,而这个人过去曾帮过他多少忙啊……
塔尼雅提到老书记时说,“我和妈妈一起为他的死痛哭了一场”,听她的口气,仿佛她是经常哭的,哭,对她来说,是很平常的事。
辛佐夫想,她流眼泪大概也有不同的情况。刚才她提到的那种痛哭,这是女人的眼泪,在女人之间是不把这种眼泪当作一回事的。可是,她当着他这个男人的面流的眼泪,那就不同了——这是一种不轻易流淌的、痛苦的眼泪……
辛佐夫开始问她生孩子的情况,问她怎么会早产的,后来的情况又怎么样。但是,看来她为此受尽了折磨,所以现在不大愿意谈。她显得很勉强,仿佛她已经把一切经过情况都跟他讲过了,现在又得重复一遍。
她把产院里的医生、护士、卫生员全都夸奖了一遍,想以此说明,她的不幸遭遇跟谁都没有关系,责任全在她自己身上。她甚至没忘了火车上的旅客,说她怀着孩子乘火车到塔什干去,一路上旅客们都很关心她,给她送茶递水,不让她出车厢,怕她滑倒摔跤。
可是她说到自己的时候,却是气呼呼的,好象在讲某个她早就感到讨厌的人似的:“就是有这种荒唐可笑的不幸的女人……她们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做不成,什么都不如人家……”
然后她讲起了女儿的事。这一点他没有问,怕引起她伤心,但她自己突然讲了。她说,女儿虽然没有足月,但是生下来的时候并不小。
“是一个很好的小姑娘,长得挺秀气。他们抱来给我看的时候,样子挺健康。所以,当他们后来对我说,他们不抱来给我看是因为她受了感染,我就相信了他们的话,以为她还活着。”她最后伤心地说:“谁都没有错,全是我自己不好。我太瘦弱了,不能给你生个孩子。她就是由于我的缘故没活下来。因为我太瘦弱了。”
辛佐夫把身体向她靠近些,吻着她的手、脸和头发。他满怀柔情地吻着,吻了很久,竭力使她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情,使她了解到他是多么地爱她。
但是她满脸愁容,一动不动地躺着,默不作声。后来,她突然翻过身来,紧贴在他的身上。她不想再离开他,始终要和他贴在一起。她甚至跟他低声讲了许多以前从未讲过的话。然后,她又象刚才那样,把头枕在他的胸口,开始讲述地这次回来后会见卫生部主任的情景。她说,她感到自己象是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因为她离开前线已达三个月之久。
“可我为什么离开前线呢?没什么理由!就这样离开了。而在那里,在后方,你可知道,人们的生活是多么艰苦啊…我甚至不想多说。我这样回去,在他们面前感到难为情。到了这儿呢,我也感到不自在,因为我是空手回来的。因此我要求主任把我派到团里去。”
“你应该先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什么呢?你自己也没有跟我商量呀。可我感到难为情,所以想设法弥补。大家都认为,那边总要艰苦些。尽管我们这儿工作也不少。在哪儿工作都一样,不过……”她没说下去,但他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是说工作艰苦不艰苦,而是说危险不危险。
“那他怎么说呢?”辛佐夫指的是卫生部主任。他想起了这个眉毛浓浓的阴郁的少将,昨天他刚到谢尔皮林那儿去作过汇报。
“他把我赶了出来。他说,你原来在哪儿工作就回到哪儿去工作,要是你敢胡闹,再打报告来,我就要撤你的职。我将委派一个委员会,审定你不够服役条件。说罢,便从军便服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塞到我面前说:‘瞧你象个什么样子’。可我倒觉得自己的脸色并不难看。”
辛佐夫感到她笑了,她的脸颊在他胸口颤动了一下。
“我的脸色当真难看吗?”
“不,”他说。“我甚至想对你说,你脸色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不敢说。”
“真傻,”她感到幸福地说,“我今天脸色很好,这使我很高兴。点亮蜡烛以后,你站在那儿看我,我就明白了。但我还是想听到你这样说。我上回给你捎去的便条写得平平淡淡,因为没有信封,只是折了两折。当然,我并不认为罗斯里亚科夫会看便条,但没把信封上总觉得不好意思写什么。懂吗,啊?”
“当然。”辛佐夫想起了给他带便条来的集团军卫生部副主任罗斯里亚科夫中校。他长着一只鹰钩鼻,穿着相当讲究。“他从来没有追求过你吗?”
“只有过一次,”塔尼雅说。“那时还没有碰到你。后来他明白了,就追求别人去了。他为人不错,只是样子象个好色之徒。”
但辛佐夫此时不是在想罗斯里亚科夫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的外表怎么样,而是在想她说的那句话:“那时还没有碰到你。”事实上,的确有过一段时间,当时,她还没有碰到他。但这段时问该怎么算呢?
他告诉她说,谢尔皮林在视察部队时想起了她,想起了四一年他们一起涉水过朴罗尼亚河的情景。
“他说,如果你的身体不好,应当给你找一个比较轻的工作。”
“我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塔尼雅冷冷地说,“不需要他的帮助,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形助。我已经在后方逍遥了三个月了,现在还要给我找一个比较轻的工作!”
“为什么你要把自己说成这样呢?”
“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事实本来就是这样。过了三个月假期,这在战时是谁也不该享受的。”
“这是由不得你的……你干吗要折磨自己?要是……”
但她不让他说下去。
“什么‘要是’?要是不落到这般地步,我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侍候你了。”她对他说这话时甚至带着几分敌意,但同时,却又轻轻地把他的头搂到自己怀里。然后她又离开他的身边,抬起身子把一只枕头塞到背后,靠墙半坐着。“我现在就得经常起来喂奶。你知道,我的奶水多足啊!不需要奶了,可它却特别多!”
他想起,她临走前曾经担心地对他说:“万一我没有奶,那怎么办?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否则我已做了妈妈,每天晚上陪着孩子,而不是赶走了女伴,来陪你这个少校了。”她仍旧抱着他的头说。
“你胡扯些什么啊?”
“当然是胡扯。因为我只有一种思想准备,但结果却完全相反,所以我怨恨自己,又象个傻瓜似的拿你出气,好象你有什么错似的。”
“谁也没错。”
“当然谁也没错。这样想最简单了。”她用一种异样的、冷漠的语调说着,仿佛她现在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和他们现在的话题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也许,正是她的这种语调使他也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我在去莫斯科之前,见到巴威尔了。我们一起看了地图。我们都认为我们的集团军将向格罗德诺挺进……”
“不知怎么搞的,我越来越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她。”塔尼雅指的是辛佐夫的女儿。她说话时满怀热情,好象要他相信她对此深信不疑。“你一定能找到她!她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提到自己的女儿,因为谈这个问题他并没有什么顾虑。在塔尼雅动身之前不久,他们也谈到过这件事。“我自己也要生孩子了,但你别担心,”她当时开玩笑说。“你对我还不了解,我一个人就能服侍你们爷儿三个。给你们做饭,缝衣服,上班也不会迟到。”
但是现在他悔不该提起女儿的事,因为塔尼雅不知为什么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说:你一定能找到她,你一定能找到她!好象这件事与她无关,仅仅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好象她只是指他能找到,而跟她毫不相干。她从前谈起他女儿的时候,经常说,希望自己同他再生一个女儿,这样他们就有两个女儿了,而现在好象完全改变了主意。
“要是找得到的话,那不是‘我能找到’,而是‘我们能找到’,”他说。
她什么也没回答。
“大概,我不应该跟你谈起这件事。”他说。
“大概是这样,”她的回答好象回声一样,接着就不作声了。
他知道,当她突然这样闭口不言的时候,接着就会是长时间的沉默,她要沉默多久就会沉默多久。因为她找不到恰当的话来回答,但又不愿意随便敷衍。
他们就这样沉肽着,一直到塔尼雅开口问:“在莫斯科的时候,你到娜佳那儿去过吗?”
“去过。”
“她现在和巴威尔怎么样?”
“不清楚。”他回避了这个话题。“她热情地接待了我,请我吃了一顿饭,还想留我过夜。”
“你为什么不留下过夜呢?”
“我到卫戍司令部去了,我在那儿已经登记了一个床位。”
“你会跟她在一起吗?”塔尼雅突然问,她一反常态,问得出人意料地粗暴。
“你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呢?”
“不为什么。可是究竟会不会呢?”
“我根本没想过,”他回答说。他想到自己也许会这样做,不过事实上他过去并没这样想过。
他记起,那一天娜佳